2025-01-21 10:00:00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第九章 念想·有人记得,他就永远活着
岗巴是孔书记的“家”,他在拉萨和阿里也有“家”。只要“家”还在,根就在。
1 . 我穿着那件和当年孔书记一样的灰色中山装,给岗巴学校里的孩子们讲,给日喀则中小学的孩子们讲。
孔书记走了,也挖走了我的一块“心头肉”。
我,阿旺曲尼,生在西藏拉萨市堆龙德庆县东嘎乡一个世袭农奴的家里,何德何能,让我遇上他这样优秀的人。是他唤醒了我,让我有格局,有眼界。他教会我怎么做人做事,是他给我树起了前行的标杆。
你们不知道,农奴有“差巴”和“科巴”之分,差巴是土司直接属下的农奴,科巴则是土司赐予头人和寺庙的农奴,科巴的社会地位更为低下,其子孙亦世代为农奴。我出生自科巴之家,自幼丧母,记不清母亲长的是什么模样,是我心里看不见的伤疤。痛苦的往事不愿提及,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痛。
1959年以前,西藏百万农奴都在被剥削、压迫的牢笼里挣扎,农奴们唱的歌谣是:“即使雪山变成酥油,也是被领主占有;就是河水变成牛奶,我们也喝不上一口。”领主是官家、贵族和寺院上层僧侣,他们是头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我一家5口都是科巴奴隶,阿爸给头人放马,阿妈背着妹妹给头人洗衣、挑水。在我4岁的时候,阿妈死了。我5岁开始给头人家放羊,有时还要做头人少爷上马时的“台阶”,全家人劳累一天,只能换得一点点糌粑。我的衣裳是两块布片,一年四季披在身上,从来没有穿过鞋子,到了冬天脚上一条条口子渗血。阿爸把一块乞求来的羊肥肉用火烧了在我脚上的血口子上擦,擦剩的肉渣再塞到我的嘴里。真香啊,这是我吃到的人间最好吃的东西。
有一年夏天,我放羊饿昏在了山坡上,那些羊过来舔我的脚,把我舔醒了。头人看到了,用鞭子抽我,问我为什么他的羊会给一个臭奴隶舔脚,用的什么魔法。我怎么能够知道?头人又狠狠地把我往死里抽打,还喊着要把我沉河。头人的管家说,汗里有盐,羊爱吃盐,人脚出的汗里有盐。我这才幸免一死。
我终日吃不上喝不上还吓得胆战心惊,每天夜里都从噩梦中惊醒。为了让我活命,阿爸把我送到了哲蚌寺当了打杂的小和尚。
直到1959年,西藏废除了黑暗的封建农奴制,世世代代的奴隶被解放了,地契和卖身契被烧了,我们终于获得了自由。从这一天起,奴隶们不会被夺走人皮和胫骨,做礼赞吃人旧社会的“法器”;不会被夺走新娘子的初夜权,作为老爷们解闷的“福利”;不会被夺走儿女,成了随意被作践的“下人”;不会被夺走劳动果实,供养脑满肠肥的“贵族”;不会被夺走明天和希望,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阿旺曲尼给孩子们讲红色故事。(桑旦次仁 摄)
我走出了寺院,给生产队放羊。原来,天空是那么好看,云彩是那么漂亮,山是那么高大,地是那么辽阔,格桑花是那么美丽,甩着羊鞭大口呼吸着,空气也是那么地温柔、甜蜜。
我在放羊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军营,军营里的旗杆上有一面鲜红的旗帜,在蓝天白云里飘,把雪山都映红了,那么好看、耐看,天天看也看不够。有一天一位穿绿色军衣、戴着红色领章帽徽的小战士走过来,给我敬了个礼,可把我吓坏了。这个敬礼我怎么能受得起呀,世上竟然有这样好的军队,这么好的兵。
他给我说话,我听不懂,他指着胸前的像章告诉我,这个人叫毛主席,那飘动的红旗叫五星红旗,这是我最早学会的两个汉语单词。后来,我参加了公社的汉语培训班,回想那个“敬礼”,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我拼命地学,成了班里汉语说得最流利的学生,毕业被安排到县里广播站当了广播员。再后来,我被推荐到西藏民族学院上了大学。
阿旺曲尼的“三好学生”奖状。
在收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在梦里我看见了阿妈。阿妈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眉毛黝黑细长,眼角上有淡淡的鱼尾纹,洁白的牙齿,额头上挽着一条镶入蓝色布条的长辫子,可她的面容为什么那么憔悴?她的眼里为什么含着泪水?我大声喊着阿妈,扑入她的怀里,她的泪水滴在我的头上、脸上。我把入学通知书给她看,我说我是全公社第一个被推荐上大学的人啊。她看着我,笑了,笑容像早上天上的云霞一样漂亮。可是,阿妈始终一言不发,我读不懂阿妈的眼泪和笑容。我经常猜测,阿妈是不是在告诉我泪中有笑、苦尽甘来?是不是在告诉我,要珍惜学习机会,报答知遇之恩?
是呀,一个小农奴摇身成了大学生,是共产党把我从地狱拉进了天堂。我许多藏族同学也是这个想法,我们天天唱,尽情地唱……学校给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知道了,是中国共产党让灾难深重的、像我一样的穷人有了依靠。是共产党把我拉出了苦海,改变了我当牛做马就是不被当人的悲惨命运,有了人格和尊严。我要像黄雀一样衔环报恩,报答党的恩情。我向学校申请,把我分配到最艰苦、最需要人的地方。岗巴是日喀则最高、最穷、最偏远的县,我成了岗巴县一名政府工作人员。
我在岗巴,孔繁森来了,他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没有一点儿官架子。他领着我“为人民服务”,他告诉我受用了一辈子的两句话:“做人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还要做一个有用的好人。”“一个人爱的最高境界是爱别人,一个共产党员爱的最高境界是爱人民。”我悟到,这就是给党谢恩。他在岗巴3年,我是他的藏语翻译,陪他跑遍了全县的乡村牧区,每到一地就访贫问苦,和群众一起收割、打场、挖泥塘,他的全副身心都融入了岗巴。
阿旺曲尼接受采访。
他通过言传身教,培养起我的学习习惯,让我受益终身。他还教我具体的工作方法,比如,有一段时间我手头的事情特别多,总感觉时间不够用,哪一件都很重要,哪一件都放不下,哪一件都要赶快做。我很着急,手忙脚乱。我就写信给孔书记,他提醒我:“先把手头最要紧的事情做完,如果需要,不妨列出任务清单,并根据紧急程度和重要性对它们进行排序,这样可以更清晰地安排你的流程,工作也就从容了。”我试着这样做了,一大堆事情真的就有了眉目。“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这句话,真的很管用。
我踏着他的脚印走,但我的智慧、学识和行动总是撵不上他,我只能学着他走,跟着他走,甚至是小跑。走着,他回山东了;走着,他到了拉萨;走着,他去了阿里;走着,他把自己的命都献了出去。当年他来藏前立下“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家”,我也要像他一样,“生在堆龙德庆,死在天边岗巴”。
人一生中有些记忆永远也忘不了,我看到他的感人瞬间太多,太多了:他为岗巴贫穷农牧民落下的泪水;查筑水塘工地上满背的鲜血;收割青稞磨出的满手血泡;口对口吸痰救活小仁青的命;在查果拉哨上长跪不起;雪山探“宝”后的痛苦折磨;给农牧民治病累倒在地;跪求瞎眼莫拉收下他的钱物;他雪中遇险昏迷不醒,藏族兄弟雪夜相救。还有,他在拉萨收养的两个孤儿,在阿里写下的“遗书”,殉职时仅有8.6元的遗产……
我不可能像他一样高大,但我相信自己,只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同样可以像他一样,做一个有用的人,拥有一个有价值的人生……孩子们,过去的一切都是构建未来的基石,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也能垒得和珠穆朗玛一样高……
上面这些话是我讲给孩子们听的。我穿着那件和当年孔书记一样的灰色中山装,给岗巴学校里的孩子们讲,给日喀则中小学的孩子们讲。不需要讲稿,我跟孩子们讲,讲我的过去,讲我和孔书记的故事,讲着讲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擦都擦不干。孩子们流泪,老师们也流泪。一场接一场,场场有泪光。我想抑制着泪水,可有时候眼泪是不听话的。
后来,我又到政府机关、乡镇农村、田间地头、高山牧场、家庭院落、寺庙僧舍给他们讲,也讲得大家眼泪汪汪。
那天我正站在日喀则市中学的讲台上为同学们演讲,是主题为“日喀则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学校、进课堂、进学生头脑’”的爱国主义专题教育活动。我以自己的现身说法,以新旧西藏的对比拉开演讲的序幕,接着讲孔书记的故事。县委宣传部的其梅让人找我,说山东省孔繁森同志纪念馆馆长高杉带队来到了日喀则。
我匆匆讲完,赶紧去接待孔书记家乡的人。我跟高杉他们回忆并口述了自己当孔繁森藏语翻译三年时间的点点滴滴。我作为当年的历史见证人和亲历者之一,在孔书记当年办公的岗巴、昌龙、查筑水塘讲述了孔书记的故事。我还送给他们一袋岗巴生产的青稞,这袋青稞最后放置在聊城的孔繁森同志纪念馆里。2016年5月3日,返程的高杉馆长给我发来一条手机短信:
在您的关心指导下,我们圆满完成了“赴藏重走繁森路”的工作任务,获得了超过预期的访谈成果,现在已回到工作岗位,谢谢您在这期间给予的全力帮助!
您的支持将成为我们成功的保障,也成为做好下一步工作的动力,我们将珍惜繁森之缘,高原之谊,在弘扬英模文化的事业中继续努力,再创新绩。
诚挚欢迎您携同事亲友来聊城参观做客!
孔繁森同志纪念馆 高杉 2016年5月3日
孔书记,我1994年之后从贡巴楼乡到县人大,再到县工会、统战部,从主任、主席到部长,不管到了哪个岗位,我都学着你的样子,沉到乡村,沉到农牧民家里,一看房,二看粮,三看劳动能力强不强,四看家中有没有读书郎,让他们掏出心窝子里的话,把他们的“急难愁盼”“放在心上、拿在手上”,与有关部门“对症下药、精准滴灌、靶向治疗”。
孔书记,你看好的岗巴羊,成就了努穷的肉联厂和全县屠宰户联盟,日喀则市已经建起了以岗巴县为核心产区的“岗巴羊经济圈”,岗巴羊身价倍增,成了“金羊银羊”。你听听岗巴农牧民的顺口溜吧:“百亩草场百头羊,又买车来又盖房;科学放牧增效益,岗巴羊肉美名扬。”
孔书记,你去过的曲登尼玛的雪山、冰川、寺院已成为旅游热点,自然景观与历史人文互为辉映,吸引来自五湖四海成千上万的游人,他们在这里感受岗巴之奇、之美。还有,岗巴的青稞酒、酥油、“岗巴冲”也成了一棵棵的“摇钱树”。
孔书记,你看好的岗巴“神水”也已经深度开发,曲登尼玛矿泉水公司生产的矿泉水走向日喀则,走向西藏,走向了全国。
2020 年岗巴县城新貌。
孔书记,你若能再来岗巴看一眼就好了,过去农牧民出门就爬山,交通工具靠马和双腿,如今的柏油马路四通八达,几乎家家有了小汽车,从一周看两场电影到家家有电视、人人有手机。
孔书记,我有时问自己,“生在堆龙德庆,死在天边岗巴”,不是在这里等死,要不断地干事,我退休后联合老同事们成立了义务联防队,公共治安、卫生、交通、家庭矛盾等都在我们的“管理”范围内, 这一管就是16年。
孔书记,我有时还当藏语翻译呢,县城街上有个汉族人开的药店,一有闲暇我就去当翻译,碰到有人没钱买药,我马上垫付,店主对我这个“倒贴翻译”赞赏有加。我还是义务调解员,邻里闹矛盾我“调”,谁家婆媳不和我“解”,谁家夫妻闹离婚我说和,大家说我是调解千家事、温暖万人心的好人。我觉得排解忧难、化干戈,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在你推崇的那个“善”字上。
孔书记,我写信告诉过你,你离开岗巴后我娶妻生子,妻子叫尼玛,儿子次仁多吉、女儿贡吉。说实话,近40年过去了,我对这个家付出的不多,他们有满肚子的意见,意见也是观点,需要达成共识。今年藏历年前,我们开了个家庭会。妻子尼玛说,咱家房子为什么要盖在山上?成了岗巴县城海拔最高的家。我说盖房子不能占好地,更不能成为路障,孔书记在的话他也会选在山上。女儿贡吉说我,除了演讲时的那件中山装没有补丁,其他衣服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舍不得扔,生病也咬牙坚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看医生,这是不是太“抠门”了?我说,人有吃有穿不挨冻就够好了,想想旧西藏,我们已进了福囤里啦,你们见过当年孔书记的衬衣吗,横竖七八个补丁呢。儿子次仁多吉说,你前些年在岗巴也算个的官儿,可咱家过的日子还不如农牧民。我说,这就对了,当官是给人民当服务员,人民是衣食父母,官员是人民的儿女,如果儿子吃好的、喝好的、住好的,不管老子,那是“不孝”,是昏官、贪官。那些落马的“小腐败”“大腐败”“软腐败”“硬腐败”,他们像魔鬼一样狂吸人民的血汗钱,金钱成堆,美女成群,挥金如土,卖官鬻爵,骄奢淫逸。若是孔书记见到他们,会气愤至极,会骂他们是民族的败类,会扇他们的耳光子。
孔书记,我2018年6月入选“中国好人榜”啦。说实在的,这荣誉太大,我这个旧西藏的小农奴,多亏你领着我、引着我、带着我,才拿到了这个新时代的国家级荣誉,于心不安呀。
孔书记,你知道我过去有胃病,我一直没当回事,最近疼得受不了,只好到医院去诊治,竟然查出了肝癌和尿毒症。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内疚的是,我觉得你让我做的事还没做好、做完,你会批评我。
我不想躺在医院里等死,您教会我,做事就是最好的良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