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0 10:01:00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第八章 相知·温暖的身影暖着我
人们在料理孔书记的后事时,看到两件令人心碎的遗物:一是他仅有的8.6元钱,一是他的“绝笔”, 是去世前写的关于发展阿里经济的12条建议。
2 . 我是孔书记的第一个藏语翻译兼秘书,你是他的最后一个秘书。咱们跟他有厚缘。
孔书记在阿里的秘书叫李玉建,也是个山东汉子,宽厚的肩膀、沉稳的嗓音极像孔书记。
2017年9月,李玉建当上了日喀则市的副市长,到岗巴调研时,点名要见我,我当然也想见他。我们一见面,就紧紧拥抱,眼泪止不住地掉。我们都有认识了很多年的那种感觉,真是相见恨晚。
我说:“我是孔书记的第一个藏语翻译,你是他的最后一个秘书,咱俩跟他有厚缘。”
他说:“是啊,孔书记生前常常提起你,这次来岗巴调研,总算见到了孔书记的岗巴好兄弟。”
我把李玉建请到家里。他看到我桌上摞着《人民日报》《西藏日报》《日喀则日报》,还有整整齐齐的书,说,你跟孔书记办公室一样啊。我说,都是跟孔书记学的。
我说65岁了,眼花得厉害,但戴上老花镜每天也要坚持学习两个小时。李玉建说,你学到孔书记的真经了。在孔书记身边的人都会被感染,孔书记不光自己善于学习,还指导我们学习,那个时候,阿里通信差,交通落后,《人民日报》到我们手里要两个月时间,《西藏日报》当月也看不到,电视也看不上,要学习只能靠广播、书本、报纸杂志。孔书记经常把他能收集到的报纸、杂志和文件拿来和我们一起学习。听着李玉建的讲述,我仿佛看到孔书记在书桌前看书的样子。
桌上摆了孔书记的遗照,遗照上的他微笑着看我们,我们3个聚在了一起,一起喝着酥油茶、青稞酒。我按照汉族的风俗点了三炷藏香,在淡淡的幽香里,我们彻夜长谈。
李玉建说,他是山东德州人,1980年被录用为机要干部,在西藏民族干部学院培训后分到阿里。孔书记1993年到阿里时,李玉建已是个“阿里通”, 所以当上了孔书记的秘书。孔书记比他大19岁,是叔叔辈,又是山东老乡,他私下里叫孔书记“孔叔”,孔书记叫他“小李子”。
孔书记在阿里有三件“宝”:药箱、手杖和礼帽。他到阿里后染上遇风头疼的毛病,不管什么季节出门必戴氆氇制作的礼帽挡风;阿里山高路陡,有时马上不去,只有步行攀登,他有严重的膝关节病,手杖成了好帮手;小药箱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要根据季节不同调整箱里的药品。
有一次来到日土县的过巴村,村庄在半山腰上,马上不去,他就拄着手杖来到村里。村里人见身背药箱的曼巴来了,一下子围了上来。原来村里许多孩子咳嗽得厉害,咳时还发出像鸡叫一样人的声音,这“怪病”让全村人毛骨悚然,有的到寺庙求佛,有的用木灰加尿碱的土方治。孔书记给几个孩子听了心肺,把了脉,告诉他们不用怕,这叫“百日咳”,得了这病会阵发性痉挛咳嗽,伴有“鸡鸣”样吸气声。他先给40多名患病的孩子一个个扎上银针,又把消炎药交给家长,并一一叮嘱用药时间。来到一个牧户家治疗时,他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只披着一块布片,便马上脱下自己的毛衣套在孩子身上,他自己只剩一件薄薄的衬衣。天黑下山时孔书记冻得瑟瑟发抖,幸亏马背上有一件上山时没穿的棉大衣。
没过几天,孔书记和乡里的人来到山里一个牧民家。那是一栋低矮的土坯房,屋里住着一位年近80岁的孤寡老人。孔书记双手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说,老人家,地委派我们来看您来啦。
听说是地委的奔布拉来了,老人抱住他的胳膊哭起来了。孔书记随手拿起她身旁酥油壶,一摇,空的,再一细问,老人已经有8天没喝酥油茶了。孔书记拿出身上的20元钱塞到老人的手里:“老人家先买几壶喝着,再过几年咱阿里富了,天天都能喝上酥油茶。”孔书记又来到另一个牧户家,见到一位名叫单增卓玛的老人。老人偏瘫,脸色苍白,侧卧在一张没有褥垫的破床板上。孔书记心痛地上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从此,这两位孤寡老人的事,孔书记一直挂在心上,他经常托路过那里的人给两位老人带去面粉、水果和钱,他还专门给卓玛老人送去从内地买来的治疗偏瘫的药。后来,孔书记再次去看望两个老人时,卓玛老人已能站起来了。孔书记三件“宝”不离身,有的领导对他说,你现在是地委书记了,是全地区的核心人物,不能老背个药箱像个医生的样子吧?孔书记说,是不太好看吗?夹着皮包好看?可是装不了药,不管用啊。我下乡不背药箱,看见个病号怎么办?不能光用好话哄人家吧?再说,我给农牧民看病,也耽误不了考虑大事呀!
1994年8月26日,孔繁森和家人的最后一次合影。96天后,他永远地离开了至爱的亲人们。
李玉建说,孔书记心里装着阿里的父老乡亲,对自己女儿妻子却是那么吝啬。
1993年夏天,孔书记的妻子王庆芝陪着女儿孔玲来拉萨参加高考,妻子刚刚做了摘除脾脏的手术,行走困难。孔书记原本说好的要到贡嘎机场来接,但最终他没有来,只是安排人把她娘俩接到了他在拉萨市政府提供的那间宿舍里。原来,自治区的工作组到阿里调研项目,“一把手”不在,项目拍不了板。他给妻子打电话说明情况,妻子在电话那头啜泣着不说话。
孔玲抢过话筒说:“爸爸,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你几回,就要高考了,真想让你来陪陪我,就几天,好吗?给我壮壮胆,行吗?”
孔书记耐心地说:“孩子,是爸爸不好。爸爸干的这个事儿很重要,脱不开身。”
一天、二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孔书记还在阿里和工作组一起调研,孔玲一个人参加了高考。王庆芝来拉萨后一直高反,再加上之前刚做过大手术,连床都下不了。一天夜里,她感到浑身发冷,胃里火辣辣地疼,还呕出了血。孔玲吓得打了军区总医院的急救电话,王庆芝被送进医院抢救。第二天,医院把病危通知书下到阿里驻拉萨办事处。办事处把情况汇报给地委,地委“逼”着孔书记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到拉萨照顾病危的妻子。
一个月零四天后,孔书记在医院见到脸色蜡黄的妻子和床前憔悴的女儿, 他流着眼泪求妻子原谅,让女儿理解。妻子说:“咱娘说了,你是公家的人,就得听公家的话,公家的事大,咱自己的事小,咬咬牙也过来了。你要有空,还是回家看看老娘吧。”
王庆芝出院后要回山东,孔玲考上了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要去上学。王庆芝这次来拉萨的费用,是她在粮店工作十余年积攒下来的,她把买了机票后剩余的1100块钱给了女儿。没想到,孔书记竟向女儿“借”了600元,说是要给他收养的两个孩子买衣服和食物。王庆芝实在忍不住了,掏出了心窝子里的话:“你不顾己不顾家,像着了魔一样地干,到底图个啥呀,当官么?挣钱么?当官也得选个地方,挣钱挣得身上没有分文……”
送走她娘俩后,孔书记又住院了,严重的环型痔疮,连路都不能走了,不住院切除没法工作了。医院安排他住高干病房,他坚决不住;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他还是摇头。最后,他硬是住进了4个人一间的普通病房。手术后,他觉得轻松了,马上照顾起其他病人来,叫大夫、喊护士,帮别人端屎端尿。这些他照顾的病人只知道他是从山东来西藏的老孔,不知道他竟是阿里的地委书记。
他在医院里给孔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孔书记遇难后孔玲交给组织的,被李玉建复印后带在身上。那情真意切的文字,任谁看了都感动。我也复印了一份带在身上。
玲玲:
你的来信爸爸收到了,已了解到目前你的处境。我想这是必然的,这是你独立生活的第一步,遇到这些困难是预料之中的事。爸爸第一次出远门当兵到济南,正好比你小半岁。我1961年当兵,可以说对于城市生活什么都不懂。第二年入团,1964年在周总理的邀请下,去北京参加了全国的国庆观礼活动。就在这一年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填补了咱们家祖辈没有参加共产党的空白。当时我是带着你大娘从张庄借的七元钱上路的,而当兵的第一年我就节约了五十元钱寄回了老家……
玲玲,你现在填补了咱家没有正式大学生的空白。你考上了大学,了却了爸爸盼望已久的心事。今天实话告诉女儿,自从你考入中学后,我就把希望你上大学的愿望埋在了心底。回想往事,爸爸觉得你的成长至少有两点值得我总结。一是由于我的工作环境,朋友多、同事多、工作调动频繁,虽然影响了你的学习,但也使你接触社会太早,成熟过早。二是我要求你们几个孩子太严,望子成龙的心情过于迫切。从现在看大有好处,不然的话,这个环境对你们不利。我看过不少名人自传及成长过程,比如居里夫人、宋庆龄、我国医学专家林巧稚等,她们的出身有的是贵族,有的是贫民,但她们却有个共同的条件,一是家教比较严,二是性格内向,三是有自己的奋斗目标。爸爸不盼望你当什么名人,而想让你尽早成为一个人格、素质俱佳的社会有用的人,这既是社会的需要,也是家庭的需要。爸爸知道你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而且也有雄心壮志,我相信你一定会成长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肯定地说,爸爸没法和你相比。
爸爸文化低,有时候工作起来就有点儿力不从心,这个“力” 就是科学文化的力量。
爸爸多么渴望有这种强大的力量来支撑我,但小时候没有这个条件,已与它失之交臂。我现在只能在祖国需要的地方,在党安排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做点儿贡献。对此,爸爸也是壮心不已。爸爸还不到50岁,还能陪伴着你们年轻人跑一程。
玲玲,我本应早点儿给你去信,但在你和你妈妈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就做了手术。今天刚下床,不久就回阿里。躺在床上,才能静下心来想好多事,也想到了我的女儿。所以,今天就写了这几个字。
除去学习锻炼身体外,有时间看点儿文学和历史,善于和不同性格的同学交朋友。夜深了,病友们都睡着了,我也要躺一会儿。
爸爸:孔繁森
1993 年 9 月 20 日于医院中
我给孔书记又插上三炷香,对着他的遗照念叨:“孔书记啊孔书记,咱们都是男人,谁家的妻子不希望丈夫在身边,谁家的儿女不希望爸爸是靠山,这些你都没做到,这怎么能行呢?”
李玉建问我,你知道阿里那场要命的暴风雪吗?1994年2月,50年未遇的大雪降临,一夜之间,整个阿里被白魔吞噬了,全地区平均积雪50厘米,个别乡村竟达1米以上,气温降到-40℃。雪退了,风暴又趁机袭来,怀胎母畜大量流产,幼畜成活率几乎为零,大批牛羊因冻饿而死。全地区有67个乡受灾,死亡羊54万只、牛4万头、马2000多匹,30%的群众已断粮。孔书记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每一名党员干部必须深入灾区,与群众同甘共苦。接着,孔书记带上他的三件“宝”,领着一支队伍去往了受灾最严重的革吉县和改则县。
雪后的高原氧含量极低,只有平原的三分之一,孔书记气喘吁吁,脸色青紫。雪埋没了车轮,我们用铁锹清雪,走一段清一段,走了一天才走出几十公里。白天再苦再累不可怕,可怕的是晚上,挤在寒冷的车里,如果睡去就意味着永远不会醒来。我们相互提醒,才能熬到天明。平时四五个小时的路,我们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革吉县曲仓乡。接着,到农牧民的家里走访查看,看到有冻伤的群众,孔书记马上给涂药治疗,病情严重的立即送往医院;没有粮的,把糌粑、面粉倒到缸里;没有钱的,把钱递到手上。5天时间我们走访了20多户人家,又从这个乡到那个乡,从革吉县到改则县,屈指算来,我们已连续工作了16天。
人的耐受力是有限的,在5000米高原上的极端天气里,谁也受不了,同来的几个小伙子病倒了,孔书记还是坚持着。有一天,他实在顶不住了,上吐下泻,脸色苍白地瘫倒在雪地上。我们把他抬到了帐篷里,让通讯员好好照顾他。第二天一早,通讯员小梁看到他写的一页交代“后事”的纸:
小梁:不知为什么我头痛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人有旦夕祸福,我写此条有一事相求。万一我今夜发生不测,第一你不要难过;第二要向地委、行署领导讲,但不幸的消息不能告诉我的九旬老母;第三你要每月以我的名义给我家里写一封平安信;第四我死在这里,就埋在这里,丧事从简,切记。
后来知道,那天晚上,孔书记呼吸困难,意识里不时出现空白,他觉得自己可能到了“寿限”,但又不好意思叫醒身边睡得正香的小梁,便在凌晨3点打着手电写下了这份“遗嘱”。
巨大的难关闯了过去,农牧业生产开始恢复。孔书记又几次上北京,争取到2500万元的抗灾基地建设资金;他三下基层调查研究,提出了因地制宜设立三个经济开发区的设想并付诸实施;经他争取,由三方投资660万元的朗久地热电站正式发电,狮泉河这个千年古镇第一次用上了明亮的电灯。
晚上,灯光下的农牧民们舍不得睡觉,比夜明珠还亮的电灯开启了他们亮亮堂堂的生活。他们兴奋地唱呀跳呀。
天已经亮了,推开窗户,凉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孔书记,咱们聊了一夜,你该歇歇了。
李玉建说,孔书记像一支射出的箭,一直在阿里飞,停不下来,歇不下来。来阿里两年,他琢磨出了北联新疆、拓展边贸的“金点子”,用阿里畜牧业、矿产业、旅游资源的优势,换来滚滚财富,使这片3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富裕起来。他有些急不可耐,要到新疆考察,但没想到令人痛惜的意外发生了。
人们在料理孔书记的后事时,看到两件令人心碎的遗物:一是他仅有的8.6元钱,一是他的“绝笔”,是去世前写的关于发展阿里经济的12条建议。
人间永不结冰的水,只有一种,那就是泪水。
我跟李玉建投缘,2018年3月,他到岗巴临时工作,本可以住在县里的宾馆,但他来到了我家住,一住就是一个月。那个月,我真是感到幸福,就感觉孔书记也在参与我们的聊天。李玉建白天开会、督导工作,晚上我们就谈县里的情况,但更多的是谈孔书记。
李玉建讲到孔书记的后事,我俩又忍不住落泪。他说:“孔书记去世后是在乌鲁木齐殡仪馆火化的,当时我在现场,他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我把他的脸盖上,然后用那个推车把他推到焚化炉前。炉门关闭了,我跪在地上大哭。骨灰盒是我抱出来的,大家商量,骨灰准备分三份安葬,一份在阿里,一份在拉萨,一份在聊城老家。商量的结果是,按山东人习惯要同一天下葬,入土为安。拉萨和聊城可以坐飞机回去,同一天安葬,但要到阿里最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份就放弃了。阿里烈士陵园那个墓是衣冠冢,也就是他用过的、穿过的衣物,我们放到里边……”
我对李玉建说,孔书记为啥那么急急忙忙要去新疆呢,等春暖花开了再去也不迟啊。李玉建说:“孔书记是着急啊,我记得在阿里地区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上,他激动地说:‘群众祈求神灵,是把幸福寄托在来世上。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使群众今生今世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还说:‘阿里的贫穷,是我们的耻辱;率领群众致富,是我们的天职。’”
我说,孔书记是小跑着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