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2 10:28:34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七公主”·芝镇
大哥这人活出滋味来了
大嫂伺候了一个月,觉得大哥脾气变了,过去什么事都不急,现在却着急得不得了。有时痛得忍不住,用头撞墙。等疼过去,大哥的脾气又变回来,拉着大嫂的手说:“咱俩是在演电视剧啊,我演男主角,你演女主角。男主角病了,女主角伺候病人。开始演了啊,后面有导演看着呐!一定演好,别演砸了。”大嫂就哄着大哥“演戏”。有一天,大哥说,不能老在室内演,还得有外景地啊,你得拉着我到室外演。大嫂就把他弄到三轮车上,满大街转。有时大嫂心情不好,皱着个眉头。大哥就说:“注意啊,后面导演跟着呐!”又有一天,大哥想出了个点子,说咱的电视剧里有个镜头,得打寿材。大嫂说,我还没跟你过够呢,你急什么?可大哥坚持要打。大嫂没法,去找我大爷公冶令枢。我大爷想了想,说:“打寿材,打寿材……让他打吧。”
大哥自己拿不动木头,找了自己的老伙计来打,还给嫂子打了一副。他选的是上好的楸木。寿材打好了,放在天井里。完工酒,当然要喝,还要唱戏呢,打发大嫂刘秀芳去喊大爷公冶令枢。按照大爷的脾气,他要训斥大哥瞎胡闹,可这次他没有。他灌了满满一酒葫芦酒。一个九十八岁的老父亲,要喝着酒听儿子唱戏。三哥公冶德咨煮好了鲜玉米,用笼布包着,哼着小曲来了,他最爱听大哥的戏。四哥公冶德施、五哥公冶德兰也都到了大哥的院子里。京胡、月琴、板鼓、锣、钹、小锣、堂鼓、碰铃,一应俱全,但这些年没大使用,落上了些灰尘。
三十二天汤水不进的大哥公冶德乐,已经骨瘦如柴,靠打人血白蛋白维持。我跟他说话时,他气若游丝,可是一听二胡响,竟然一骨碌爬了起来,让我给他穿鞋子。我说:“您坐着唱就行。”大哥不同意:“你懂个啥?”两只眼睛瞪得格外大。
让我惊讶的是,平时上厕所,得大嫂扶着,可是一听伴奏,大哥昂首挺胸,病容没了,一入戏,怒目圆睁,声如洪钟,那瞬间的爆发力,让我想到了老天的脸。刚才还云淡风轻,忽然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你正沉浸在其中呢,他却雨歇云收,天蓝如碧。动静皆活,无处不戏。这戏瘾了得!
他开口先唱的是《裴秀英告状》:
“妇人告罢了四张大状,告得我纱帽不正袍带开。山前粮来山后柴,母亲娘待孩儿如同待崽,生下了儿子欢如虎,母亲娘的身体瘦若干柴,为人若不把娘恩来报哇,俺李衍荣相貌堂堂的身体,从何而来……哗啦啦打开四张状,看一看我衍荣什么孝名?母亲娘在家身亡故,我却在堂上穿大红。常言道,官不酒肉活该死,辞了娘亲我罪不轻,漫说妇人她将我来告,李衍荣,俺才是个不忠不孝的可怜虫……”
我沉浸在自己由听觉渗透全身的奇妙的感觉中,我看到了一个心地澄明的大哥、干干净净的大哥、清醒的大哥。顺着大哥的腔调,我忽而觉得是跟着他在清澈的浯河里抓鱼,忽而觉得跟着上了青葱的西岭,忽而又觉得跟着他在雪夜里去看电影归来时惟妙惟肖地诉说。大哥唱的是悲腔,但他没有悲伤,他体验到了一种大欢喜、大快乐。他额头上有了汗水,他忍着剧痛,忘记了恐惧和虚无。大哥是我的榜样,是个活明白了的人。
我看到老人们的老眼窝里,亮闪闪的,都是泪。唱腔苍凉,一串苍老的咳嗽,惊起院角老树上栖着的喜鹊,喳喳叫着,飞了。
“七公主”录了一段大哥唱戏的短视频,发在抖音上,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人笑话我大哥唱得走了调,有人笑话他京胡拉得不好。可谁能想到,这是我大哥公冶德乐最后的演出呢?不知道谁留言说:“大哥这人活出滋味来了。”
唱戏一周后,是农历八月十四。这天晚上,大哥说快过中秋节了,都来坐坐吧。我们叔兄弟都来到大哥家,侄子公冶维棋、“七公主”朱琳琳和公冶垂建也来了。“七公主”手里还拿着旧村改造的效果图。大哥坚持自己刮了脸、刷了牙,显得比往日精神。他靠在被垛上,睁大了眼一点点地看,看到文化广场那儿,说:“赶快建啊,不能等,一等就等黄了。一个村子得唱戏啊!唱戏才有人气,可我唱不了了。”又要喝酒,大嫂把酒杯端起来,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跟大家碰杯。大嫂说:“站着喝了不算!坐下吧。”大哥朝大嫂嘿嘿一笑,酒杯在嘴边,却说:“咽不下去了,我闻一闻吧。”使劲抽了抽鼻子,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杯沿儿,微微一笑,说:“好……香!”忽然见他的手在胸前一抓一抓,不动了,脸从额头一点一点往下黑,气喘得厉害,眼睛慢慢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弗尼思站在窗前的石榴树枝头,叫了一声。石榴树上的石榴有一个开了裂,石榴籽粒粒可数。
我一抬头,看到将圆的月亮挂在东天上。
(连载完)
长按识别小程序购买《芝镇说》(第二部)(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