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我是在收藏缘分……”

吴地质队员点上一根烟，掂量着笔记本说：“我这是在收藏缘分啊！你想说的话，写下来，时间地点都有了，这不就记住了吗？人的记忆力靠不住，今天记着，明天记着，后天，可能就忘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当然，最好自己写。如果自己不会写，我可以代写。”

“收藏缘分？……”

“是！”

吴地质队员站起来，又对着飞来的一只蝴蝶出神，拿起相机，想拍，又放下了。接着说：“我讨厌日本鬼子，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日本鬼子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但是我对普通日本人有好感。前几年，我跟着老师到日本山口县搞学术交流，每次离开拜访地，日本友人都站在一起鞠躬，挥手。车一发动，我们中间就会有人提醒：‘开始擦玻璃啊！’我们访问团成员就赶紧朝着车窗玻璃挥手，做出告别的擦玻璃姿势，我个人觉得有点儿应付差事。有一天，到一个酒作坊参观，临别，男女主人给我们鞠躬，我们也还礼。车一开，酒作坊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朝车的方向小跑着跟我们挥手。他们始终微笑着，注视着我们。我发现，他们眼里都噙着泪花。又有人说‘擦玻璃’。这时陪员说：‘请不要说擦玻璃，要真心告别。日本人很珍惜缘分。地球这么大，为什么我们要相遇呢，一辈子大概就是一面，也可以说是永别。这是一个伤感的惜别瞬间。’陪员给我上了一课，从那以后，与友告别，我再也没有了‘擦玻璃’心态，我也开始珍重离别瞬间。我就找出本子，让见到我的人每人写一句话，一年一年，我收藏了十几本了。我想，等我六十岁，或者七十岁时，我收藏的缘分一定很厚很多。”

我弗尼思听了，也有些感慨。“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跟人惜别，这该是多么温暖而又惋惜的事情，怎么不多待一阵子，时间真快呀。我经常回忆，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那告别的场景，一幕幕如涟漪一般，心理上会得到些许慰藉。如果皮笑肉不笑地对待朋友，虚情假意，三心二意，也就不利于养心，更不利于养身。真诚显露在点滴，在细节。

听着吴地质队员讲外面的世界，村民们都睁大了眼睛。

好多村民不识字，吴地质队员就一一问出姓名，问他们喜欢说什么话，他就记在本子上。公冶德鸿记得，村南头的公冶繁星老爷爷说，俺就想吃饱。吴地质队员就在公冶繁星的名下，写上了：“俺就想吃饱。”

公冶维芝也不识字，吴地质队员说，你说一句最想说的话。他脸憋得通红，也没憋出来。公冶德鸿替他说：“他想找个俊嫚儿。”引得大家都笑了。他说：“不对，最想说的一句是，想喝酒。”吴地质队员就一笔一划写到本子上。公冶维芝说别写别写，公冶德鸿说：“他是想喝喜酒！”吴地质队员就在本子上写了“公冶维芝想喝喜酒”的话。公冶维芝不识字，问写的啥，公冶德鸿捂着嘴就跑。吴地质队员收起本子，觉得公冶德鸿这孩子顽皮，得让他写一句。谁想，他写的是：“我想当个地质队员。”吴地质队员高兴地说，很希望你加入我们的队伍。高考那年，公冶德鸿真的报了地质大学，没录取。后来上了师范，再后来成了记者，意外地在省城与吴地质队员相遇，吴地质队员也成了地质报的记者。说起当年到大有庄找矿，吴地质队员笑着说：“在芝镇大有庄，我是第一次喝醉。”公冶德鸿和吴地质队员成了酒友，有一天，他主动给老吴写了一段话：“一生独爱酒，就像鸟爱飞。人没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吴地质队员第一次到大有庄的那天，真的喝醉了。村里人好客，吴地质队员呢，也贪杯，越喝越高兴。他感叹：“现在的人都不会喝酒了。喝酒得有仪式感。我其实多次到过芝镇，还去过芝镇酒厂，我就佩服芝镇的老年人。他们喝酒讲究，一是要温酒，二是喝酒前要敬天地，把酒洒一滴在地上。这是一种感恩仪式，感恩天地赐我美酒佳肴。温酒对身体有好处，温酒有个等待工夫，这工夫用来拉家常，‘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一滴酒点到地上，一壶酒慢慢温热，漫不经意，却饱含深情。有个雪夜，在北京的一家韩国料理酒吧，我跟韩国一位青年朋友小酌。这小青年给我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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