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第三部)》连载之(128)|“我老是梦着白瓷马会飞了,驮着你回来”

2023-10-19 10:15:57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我老是梦着白瓷马会飞了,驮着你回来”

四五个芝南村的小伙子们,都赶紧跑过来扶。九嬷嬷扭着小脚,弯着腰,一步,一步,也往前凑着。九爷爷公冶祥坐摘下眼镜,一边擦泪,一边慌张地迈着步子,在煤渣铺就的小道上,两位老人抱在了一起。冯同学在外面提醒:“老人家,您使劲儿咽一口唾沫,然后深呼吸。”

可是,九爷爷已经老泪纵横,任谁说也不听。他那撕裂人心肺的哭声,直戳人心窝子。他的手抚摸着九嬷嬷的白发,喃喃地说:“五十年啊,老妹妹啊,对不起你啊。”

让公冶德鸿惊讶的是,九嬷嬷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她一直微笑着,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连着说了三遍“都过去了”。但是,她的泪在眼眶里转着。

公冶德鸿和冯同学看到九爷爷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就慢慢地把他们分开。德鸿把九爷爷让到一个高背马扎上。陈奶奶上前一步,给九嬷嬷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握住九嬷嬷的手。九嬷嬷说:“哎呀,您的小手,真嫩,真软和。你看我的手,又大又粗又笨。”就见陈奶奶张开双臂,一把将九嬷嬷搂住了。

天井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大家都盯着这两位花白头发的女人。

突然,九嬷嬷在陈奶奶的肩头上呜呜大哭起来,脖子一拱一拱地颤动。九嬷嬷的哭声,任何人听来都如万箭穿心。德鸿使劲儿忍住泪,仰头看天。天上有一片乌云飘过,他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流到了耳朵根上。

这是谁之罪啊?命运对一个女人咋这样呢?这是憋了一辈子的眼泪啊,哭吧,哭吧,哭吧!哭吧!

陈奶奶也落了泪,一边擦泪一边拍着九嬷嬷的肩膀,也许能理解九嬷嬷五十多年不能与以身相许的恋人厮守的委屈和遗憾以及守望的煎熬。但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九嬷嬷受到的伤害与侮辱,尤其是个人尊严的践踏,更无法体味一个单身女人五十多年独自艰难跋涉在风雨中的绝望与苦涩。当然,陈奶奶更无法理解,芝镇女人面对无情而残酷的命运时的无奈,以及无奈过后的淡定、豁达与超然。她是在强大的风暴中一粒蜷缩着的铜豌豆,被动地滚动着,躲避着一切污泥浊水。

九嬷嬷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冷静下来。她拉着陈奶奶的手,说:“咱不哭了,不哭了,他爹有你伺候着,我就放心了,我也知足了。”

陈奶奶说:“咱们在台湾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这些孩子,也都是你的。等将来让他们来伺候你。”九嬷嬷笑着点点头。

九嬷嬷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看我哭咧咧的,让人家笑话。”说着,捋一捋有点乱了的白头发。她的一句话,把大家说乐了。

倒是九嬷嬷的一个胖胖的侄子,显得悲戚戚的,他攥着公冶祥坐的手,一口一个“大姑父,大姑父”地叫着,一直抹眼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架着九嬷嬷。这个侄子让公冶祥坐看屋里的摆设,落满灰尘的风箱,发黑的灶马,锅台上整齐摆放着的大瓷碗,揭开锅盖看锅里蒸的馒头。德鸿看到这个侄子几次给九嬷嬷使眼色,但是九嬷嬷就只是笑。这个侄子终于憋不住了,对公冶祥坐说:“大姑父,大姑父,俺大姑这个房子漏雨了,得翻盖,您看,您看。”九嬷嬷一拍他的胳膊,说:“没事没事,开春插巴点麦秸就中。”侄子就木然地扶着九嬷嬷。

临进门,站在天井里,德鸿先看到了东屋窗台上的白瓷马。白瓷马面朝东,干干净净。他就指给九爷爷看。九爷爷一时很茫然,不明就里。德鸿就趴在九爷爷耳边说了几句,就见九爷爷一个大步过去,踩到了鹅卵石铺的甬道上,差点跌倒,一把抱过白瓷马,他的眼泪又下来了。

九嬷嬷说:“白瓷马显灵了。我老是梦着白瓷马会飞了,驮着你回来,这不,它不是驮着你回来了吗?”

九爷爷哭着说:“是是是!”

九嬷嬷把陈奶奶让上火炕,芝镇小炒、芝泮烧肉、鸡脯丸子、菠菜饼,都备好了,一样一样端上桌。酒坛子搬上来。九爷爷盯着菜和酒,眼泪又下来了:“我啊,无时无刻不想家乡的酒啊!家乡!”

九嬷嬷第一杯酒端给九爷爷。九爷爷站起来,接了酒,双手端给九嬷嬷。九嬷嬷一句话没说,笑着,闭着眼仰脖干了。

我弗尼思看到了九嬷嬷一脸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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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薛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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