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8 10:35:23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九爷爷说,我走的那天晚上,喝的就是咱老家酒啊
远远地,看到了西泉子围着的青石板,九爷爷公冶祥坐的嘴唇在哆嗦。还没到泉边,九爷爷就已经泪流满面了。他扑通跪了下去,额头触着了青石板,白头发也扫着青石板。这是初春时节,泉子里的水,不多,快要干涸了。水草过去都是在深水里摇曳的,如今草梢露在外面,都枯了。泉沿上的青苔也不湿润,发了白。
公冶德鸿找来水桶,放下去,提上半桶。公冶德鸿去泉边老程家要水瓢。老程媳妇拿出一个铝舀子,铝舀子把儿很长。公冶德鸿说,不是铝的,要葫芦瓢。老程媳妇说,这会儿哪里找那样的瓢去,你要的可是稀罕物。公冶德鸿说,俺九爷爷从台湾回来了,想用水瓢喝泉水。
老程媳妇“噢噢”了几声,回屋翻箱倒柜,没找到。她又跑到弟弟小程家,在小程家的面瓮里找到了一个已经开裂了的水瓢,都发干了,不是舀水的,而是用来舀面的。把这破瓢摁在水里泡了泡,公冶德鸿举着跑出来。
端着裂了缝的水瓢,喝一口下去。九爷爷抹一抹嘴巴,说:“真甜啊,真甜啊,我日夜想咱的泉水啊。”
说着,端起水瓢,把剩下的半瓢泉水,仰脖而尽。一个开了裂的水瓢扣住了脸,脸就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泪水。围在泉边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公冶祥坐。
公冶祥坐说,他还记得在西泉子边上有个亭子,亭子里面有块碑。那块碑很神奇,早晨起来,如果石碑上湿漉漉的,那天肯定有小雨,冬天,就有大雾。如果石碑上是水淋淋的,那是一定要下大雨。那时候,也没有天气预报,那块石碑,就能预报天气。
亭子和石碑,公冶德鸿的年纪赶不上,被砸了。石碑后来不知谁家拿去垫在了猪圈里。
公冶祥坐回来一直激动着。跟随他的老伴儿,一遍遍提醒德鸿,别让他情绪波动太大,毕竟八十多岁了。喝了泉水,祭奠了祖坟,看望了好多的老亲戚,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就是拜见芝南村的未婚妻——九嬷嬷。
九爷爷的台湾老伴,原籍是浙江慈溪,姓陈,长得秀气,比九爷爷小五岁,是书香门第。她父亲曾经是很有名的书法家。德鸿问九爷爷,怎么叫?九爷爷说,傻孩子,你说怎么叫?叫奶奶啊。
德鸿觉得叫“奶奶”不顺口,但还是叫了。
台湾奶奶知道大陆有个九嬷嬷,九爷爷多次念叨,念叨多次。越到老,念叨的次数越多。九爷爷提出要去看望九嬷嬷,陈奶奶一开始是同意的,她还同意一起去。可是,晚上睡了一觉,九爷爷的血压突然升高,有明显的头晕,吃了降压药,也不管用。陈奶奶吃早饭的时候,把德鸿拉到一边,说不同意去芝南村,一定劝劝。她不怕别的,她怕九爷爷受不了,一旦犯了病,就回不去了。德鸿说,我劝劝看,到了炕上,一点点地跟九爷爷说。九爷爷什么话都不听,坚决要去。九爷爷说,我这一辈子亏欠两个人,一个是你九嬷嬷,一个是你老嬷嬷。这次不去,以后就永远没机会了。
初春的田野,麦苗绿油油的,一望无边。春风和煦,地头上有人在浇地,拄着铁锨往这边看。九爷爷要下车,他要摸摸麦苗,摸摸水渠里的水,跟老乡打打招呼。远远的,小跑着过来一个扛铁锨的,喊一句:“九爷爷你好啊,我爷爷是……”九爷爷就点点头,问你是老三还是老四,然后使劲握住手,端详了又端详。九爷爷说:“有你爹的影子。”
为防意外,德鸿专门找了冯同学。冯同学开着车,再说,他学过医。冯同学不时提醒:“九爷爷,你使劲儿咽一口唾沫,然后深呼吸。”九爷爷听说冯同学是酒厂的,就开始拉酒厂的事儿。
九爷爷说,我走的那天晚上,喝的酒就是咱老家的酒啊。我们一起走的芝镇兵,有四个。我们四个人上船以前,到酒馆里要酒,看到老白干了,一人倒了一白碗。谁想这一去,就没回来。
九爷爷不停地说,不停地看,陈奶奶不住地提醒。九爷爷说没事,就是看不够,就是说不够。德鸿和陈奶奶一人架着九爷爷一条胳膊。
头一天晚上,就托人通知了九嬷嬷。车到了芝南村的村头,九爷爷就坐不住了,身子往前拱,说啥也不听。他要求下来,一步一步往前挪。他走得很慢,每次只能挪半步。前面胡同口,围着一群人,簇拥着拄着拐杖的九嬷嬷。九嬷嬷穿了一个大红的羽绒服,白头发一丝不乱。
刚刚能看清人影儿,还看不清眼睛、鼻子和脸,九爷爷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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