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九爷爷像找不到爹的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大有庄西泉子的水，跟地面是平的。西边是土红色的砂石，砂石缝里，有几棵小榆树，倒长着，榆树叶子常常落进泉子。有时，纤细的蝉蜕在干巴枝子上挂不住，三晃两晃，晃到泉子里，风一吹，那蝉蜕就荡过来荡过去。公冶德鸿小时候，就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疯玩，渴了，就趴下喝，喝得肚子鼓鼓的，小手乱敲，砰砰响。你敲我，我敲你，都光着屁股。再趴下，肚皮贴着凉凉的青石板。这次不是喝水，而是看着自己的脸面，一张张脸面就全映在泉面上，脸面和天上的云彩、榆树枝一起，一块小小的石子蹦下去，就乱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有时候，天上飞落下一只鹅毛，洁白洁白的，白鹅毛在泉面上划着，旋着，转着，公冶德鸿就爱吹来吹去。泉子里也有小鱼，如柳叶一般大小，三条五条的，摇头摆尾，村里的人说，这是天上的雨带来的。难道鱼也能从天上下来吗？婆婆妈妈在胡同口讲，讲得神乎其神，公冶德鸿越听越好奇。后来，地质队员来村里考察，他半开玩笑地说，是刮大风，是七级八级大台风，八级九级也可能，鱼被从河里、湖里，或者是海里刮到天上，那台风，像一个巨大的匙子一下子连水带鱼舀上了天，风大啊，风越过了一棵棵大树，一座座大楼，一个个村庄，一片片草原，然后落到了西泉子里。大家方才信了。公冶令枢是村里的学问家，他开玩笑，小孩子下雨刮风别乱跑，叫大风一勺子舀到天上，说不定刮到谁家去了。小时候，公冶德鸿还真信，看到刮风，他就爱紧紧地搂住一棵大树，避风，等着风过。

要不是九爷爷公冶祥坐来，要不是九爷爷要喝西泉子的水，公冶德鸿也不会过来。他好久没来了，一直在外上学，然后东跑西颠地采访。其实，照芝镇酒厂冯同学的话，这是托词，初心忘了，什么忙啊忙。喝酒就不忙了，忘记了家乡的泉水叮咚，就忘记了回家的路。就是不孝。有一次喝上酒，冯同学借着酒劲，把他臭骂了一顿，但他还没觉悟。

九爷爷公冶祥坐从台湾来，公冶德鸿陪了一路。九爷爷的一举一动，他如有所觉悟。

其实，住在曲堤村里的人呢，或者户口还在曲堤村的人，也很少来了，村里通上了自来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老弱病残的，都蹲在胡同头上，懒得挪步子。这口曾经滋润大有庄世世代代人的泉子，一点点地被淡忘了，像淡忘了母亲乳汁的味道，淡忘了母亲怀抱的温暖。被淡忘了的西泉子，落满了干枯的柳叶和榆树叶子，落满了飞不动的鹅毛，只是那鹅毛不再轻盈和洁白。

九爷爷公冶祥坐有点儿胖，腿脚不利索，走不了几步，就大喘气。公冶德鸿架着他的胳膊。走几步，喘一喘。九爷爷说：“德鸿啊，我小时候啊，就爱到西泉子里来。夏天，干活累了，你老爷爷嗓门儿大，吆喝我，半个庄都能听到，叫着我的小名，还不挑水去？我那时年轻啊，走路跟飞一样，担着空水桶，吱扭吱扭穿过大街，到西泉子挑了水来。你老爷爷已经从咱家瓜地里摘来了大西瓜，我把泉水倒到大瓮里，大瓮能盛三担水。你老爷爷就把大西瓜滚进大瓮里，在泉水里拔着，那叫拔凉啊。拔上两袋烟工夫，你老爷爷伸手用柳条笊篱去捞西瓜，托在白笊篱上的西瓜，摸一把震骨凉，托到案板上，那菜刀刚刚触到西瓜皮，西瓜就“嘎巴”一声开了，红瓤绽出来，拔凉拔凉的，甘甜甘甜的，那西瓜啊，我再也没吃到第二份。真是好啊！西泉子的水泡西瓜啊。还有啊，入伏天，一大早，也是去西泉子挑水，你老嬷嬷都用豆面在长长的槐木面板上擀面条，我挑了泉水来，你老嬷嬷面条也擀完了。你老嬷嬷擀的面条，又细又长，切得一样细，比机器切的还均匀呢。我拉着风箱，呼哒呼哒，呼哒呼哒，下面条用东泉子的水。东泉子的泉水是浯河水渗的，甜，但不是山泉水。面条下出来了，把我挑来的西泉子里的泉水倒在大黑盆里，将刚出锅的面条倒上，泉水拔凉面，一人一碗，冒尖冒尖的，西红柿鸡蛋卤子，花生蒜泥，切碎的香椿，这些都摆着等着，得先把用豆油爆炒的葱花浇上，我没吃过更好的面……”

九爷爷说着说着，已经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然后一遍一遍地说：“你爷爷拉着风箱，呼哒呼哒，呼哒呼哒，都听不到了，都走了……”

九爷爷像找不到爹的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大家都劝，才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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