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0 09:55:25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她腰里揣着一瓶敌敌畏
红糖罐子,白芋头,三哥用她一针一针穿的八角盖垫端着,端到了公冶祥坐面前。不是她,是哥哥端的。哥哥端得很马虎。她很想端,她不敢端,她不能端。她不端,叫端也不:人家还没过门呢。
芋头是煮好了,她亲手一个一个剥的,像剥白皮鸡蛋。风吹着门帘,她从门帘吹起的缝里,看到了公冶祥坐的脊背,看到了背上的老蓝布补丁。后来公冶祥坐走了,她一遍一遍问三哥未婚夫的个子,三哥说,比我高一头。她听罢,捂着脸不好意思地一挑门帘进了套房里,躺在炕上出神了半天,一脑子都是他背上的老蓝布补丁。
她家门前有一口大姜井,是盛大姜用的深井,井口上铺着一层河沙。公冶祥坐吃完饭,还帮三哥到姜井下面打扫了一会儿呢。但年轻的九嬷嬷一直在炕上坐着,一动不敢动。她想出来,但是娘不松口,她哪敢?她心跳越来越快,等待着他进来打招呼。
公冶祥坐告别的时候,也没见面打招呼,只是远远地隔着窗子,对她母亲说:“婶子,三哥,我走了啊。”这话是说给母亲和三哥的,也是说给她的,嗓子很粗,倒是很洪亮。快走到胡同头了,他忽然喊“三哥”,把一个东西塞到三哥手里。他送给三哥的是拇指头那么大的一匹白瓷马。
等公冶祥坐走远了,她才下了炕,站在大门口朝着浯河的方向,痴痴地望了半天。九嬷嬷在那层铺在姜井边上的细沙那儿,搜寻着公冶祥坐的脚印。她知道她三哥的脚小,那大脚印一定是公冶祥坐的,她用草棒量了尺寸,挪动着小脚,捣蒜一般进了屋。又不放心,又捣蒜一般出来,趴在脚印上,又用草棒量了一遍。夜里,在煤油灯下,她做了个鞋样子。她要为他做鞋子、做鞋垫儿。
九嬷嬷一手好针线,可惜了,可惜了,公冶祥坐不知道。她年年做,针线不离手。做了一双,又一双,一双单,一双棉,放在炕头的绣箱里,一直做到解放了,还是没见他来。她就继续一双一双地做,一年两双,依旧是一双单鞋,一双棉鞋。再后来,她拿了鞋子到芝镇大集上卖,九双男鞋,九双女鞋。
那天她把白瓷马放在窗台上,痴痴地站在窗前,看着马头,马耳,马鬃,马腿,马尾,马蹄,马眼……一直站到月亮下去,腿都麻了,也不觉得。天井里一片黑。回到炕上,她点上煤油灯,在笸箩里找出一块红布头,给白瓷马做了一个红马鞍子。
九嬷嬷后来对德鸿说,我这一生啊,就喜欢芋头,喜欢芋头叶子。芋头叶子大过四个巴掌,大过三片梧桐叶子,一望无际。在雨天里,她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爹的芋头地里,躺在芋头地里的大芋头叶子下躲雨,听雨。雨越来越大,他们就举着一片芋头叶,往家里跑。平常时候,九嬷嬷爱盯着芋头叶子上的纹络,比着自己的手掌看,到坟头的狗奶子棵上,摘山山牛,把芋头叶子铺在缓坡上,让山山牛顺着叶子的纹络走,走偏了,她再把它逮回来,从头走。
那年秋天,九嬷嬷又来到芋头地,这次她腰里揣着一瓶敌敌畏。那是个晌午,红卫兵揪住她绾着的纂转圈打提溜,有个小姑娘还往她脸上抹鸡粪,她低着头,也不敢说。等他们折腾累了,她来到村西的芋头地头上,看着疯长的马齿苋,她薅一口在嘴里使劲咀嚼。马齿苋真大。看着马齿苋,看着芋头叶,想起那个该杀的公冶祥坐,那个在红卫兵眼里的特务,那个只见过脊背的男人,那个肩头上有补丁的遭天杀的,你上哪儿走不好啊?你偏偏去台湾。去台湾就去台湾吧,你临走,也没给我个话。敌敌畏瓶子掏出来,喝吧,喝吧,喝了一了百了,谁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谁。像一阵风吹一缕烟一样吹走了。九嬷嬷的脸前一道光,那道光吸引着她,包围着她,她感到身子飘起来,飘起来。她把白瓷马托在手上,恍恍惚惚觉得骑在了白瓷马上,感觉公冶祥坐接她来了。她感觉头发都被风撕乱了,长长的马鬃甩到脸上,甩得她痒痒。她的头发甩到公冶祥坐的脸上,她看到四个马蹄子离了地,离了地,还能听到嘚嘚嘚嘚的马蹄声。她觉得好快,好冷,好咸,好酸,好辣,鼻子一酸,那泪就止不住了,两眼成了泉眼,咕嘟咕嘟就这么一直流着,她也不擦。两眼一闭,一了百了……
一瓶敌敌畏喝完,她躺着准备死去。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尽,她居然醒着。这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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