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六章 一抹霞光

她把一缕青丝织进了围脖里

骆儿有了牛兰竹给起的名字“牛廙”，兴奋得都睡不着觉了。她后悔自己拿给牛兰竹的苹果，上面有个疤。

回到芝镇，牛兰竹觉得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能说话的朋友，这可是意义非凡的事儿。牛兰竹觉得，过去的生活是完全黑暗的，现在的生活透进了一丝亮光。他获得了一个目标。但一想到我大姑小樽，一想到那个“牛”字，他又痛苦地彷徨，心里有着一丝秘密而又甜蜜的羞耻。对她的怜恤，在心里一点一点地芽儿一样地长大着，对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那么在乎。

一九三九年一月，芝东村党支部在曹香玉家悄悄成立了。牛廙帮曹香玉把门窗都抹干净了，天井扫干净了。芝东村的这几个人兴奋着，震颤着，小村也如一潭死水猛地丢进了一个石子。

已经担任高密县八区区委书记的牛兰竹兼任支部书记。牛廙当然是最活跃的分子，牛二秀才支持牛兰竹抗日，却看不惯牛廙跟在他腚后面黏糊着他。他想拆散他俩，却眼见得越走越近。

我无法想象，当时大姑小樽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她是公冶家族的女儿，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她跟牛兰竹的女儿都三岁了，她相信我姑父会回头的，但是我姑父却在一个夜里，跟牛廙一起跑到了张平青的队伍里。

牛二秀才一夜未眠，蹲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抱着头，一会儿又扬起拳头，向黑暗里扑击着。他不知道要打的是什么，但他就这样打着。他怨恨、茫然地看看天，天上有繁星闪烁。远处铁匠铺子里，叮当响着，喷出的火舌耀着眼。牛二秀才无法理解这混沌世界的秘密，已经土埋半截的人，怎么越过越糊涂了呢。牛兰竹牛犊一样健壮、强力、霸蛮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大步地向前走，而在他的臂弯里，是骆儿，骆儿，骆儿……好事不出门，坏事顶风臭千里，还被添油加醋地长了更长的翅膀。每个人的眼睛都那么毒，那么辣，一辈儿一辈儿地传下去。伤风败俗，牛家的耻辱！人人嗤笑、咒骂，这不是我老牛家的人所为啊！

“叫你黏糊！叫你黏糊！”

他抓起一把沙土，扬了出去，不想一阵风，把沙土都落在了自己满身。脑海里的幻象消失了，就好像被风吹散了的沙土。他捶捶自己的老寒腿，站了起来，回家，到炕上去又辗转了半天。这是咋了呢？牛家这是咋了呢？我怎么对得起人家公冶家呢？牛二秀才长叹一声：“咱这是背着粪篮子推磨呀，臭自己，臭一圈。罢了！罢了！”

牛二秀才最亲他的小孙女，小孙女在西屋里翻身的声音他都能听到。他还听到了我大姑小樽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牛兰竹眼里，牛廙是年轻而奔放的，红润的脸庞，乌黑的垂在颈上的柔顺头发，她的手沾着什么，什么就发出奇异的光，那光柔和而温暖。

“你给俺起了名字，怎么答谢呢？大兄弟！”牛廙朝着牛兰竹说。

“起个名字嘛！举手之劳。”牛兰竹说，“我高兴咱们在一起。为了穷苦百姓，甘愿牺牲生命。”

“嗯。”

一个雨夜，牛廙来还书，在书上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花围脖。有红线如小河的两岸，而红线边上是一缕黑线，长长的，甩到了围脖的尾巴那儿。“我织的，别嫌弃。让围脖一直围着你，护佑着你。”牛廙说。她把一缕青丝织进了围脖里。

除了酷热的夏天，牛兰竹一直围着这条围脖。

在张平青的兵营，牛廙参加了报务训练班。牛兰竹负责教电学及英文课。一双做惯了针黹的手，让它捣鼓机器，反差太大了。还要学阿拉伯数字，学英文，熟悉电码，像查字典一样，在电码本上找到相应的文字，有些常用字还不认识。接收电台讯息，还要记住呼号、波长、每天联络的时间。每天牛廙的脑子就一团糨糊一般。

但她没有感到枯燥，白天练了，晚上练，她知道，自己不能后退，一后退就退回到芝东村，再也出不来了。他听曹永涛说过无线电的重要。牛兰竹一有时间就来督促她，考她的摩尔斯密码。

比如他说：“新中国万岁。”

牛廙必须准确无误地说出：“新2450 中0022 国0948 万8001 岁2979”。

再一天早晨，问同一句话，就直接翻译成数字了：“2450 0022 0948 8001 2979。”

牛廙对自己也感到惊讶，一个月前，自己还懵懵懂懂。突然脑子里就装了这么多东西，脑子原来这么大呀。

终于学会接收讯息了，牛廙激动得又蹦又跳。电台是张平青的宝贝，只要电台上需要的，他都答应。

“A”“B”电池，都是从鬼子那里交换来的。牛兰竹为了延长电池使用寿命，用过的电池再用盐水和开水煮，煮完可以继续使用，直到外面的锌皮全都损坏了才扔掉。张平青说：“不必这么过日子，用完了，问日本人要。”

手摇发电机的齿轮突然坏了，一时找不到备件，发报台停了工，大家都很着急，牛兰竹想能不能用自行车后轮，加上皮条拉动发电机呢？一试，果然行。牛廙很佩服牛兰竹的心灵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