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第一部完结篇|“回眸一生,更多的是羞愧!”

2021-12-08 10:50:32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二章 芝镇醉话

“回眸一生,更多的是羞愧!”

“也不一定!”

半空里,夯下的这个声音,砸中了我的心窝。外号叫“也不一定”的我爷爷公冶祥仁,轻手轻脚地飘然而至。冬天里的霞光打在爷爷翘起来的白胡子上,白胡子仿佛镀了一层金。

爷爷已经不认识满脸皱纹的我,但他记得我腰里的胎记。他让我掀开羽绒服,我的胎记如一个柳叶那么大,四周有一圈白。爷爷用手摸了摸,爷爷的手温乎乎的,一点不凉。他摸得我想笑。我忍住了。就听他说,“德鸿,这条玉带,还藏在腰里啊。袁世凯是扎过玉带的人,咱说说他。”

我很惊讶,大寒天爷爷竟然穿着灰布单衣。他扎着白裹腿,嘴里呼出的白气,钻进白胡子里。他把黑绒帽摘下来,又戴上,慢条斯理地说:“令枢你说袁世凯被酒灌昏了头脑,被他儿子袁克定左右了,被儿子蒙骗了,被周围的人迷惑了,没那么简单。说你喝上几口酒,昏了头,我信。你要是不喝酒,哪能成这个样子啊!酒是好东西,看你怎么喝?袁世凯是什么样的人?是北洋军阀的头儿,也曾叱咤风云,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主儿。他岂能被他人所左右,我觉得袁世凯称帝是受了刺激,如果没有这个刺激,它不会犯糊涂。这个刺激是什么呢?就是他的哥哥袁世敦不让他的母亲刘氏与父亲袁保中合葬。”

弗尼思的爪子一蹬,蹬下一坨雪,那坨雪打了我爷爷一头,弗尼思话:“老人家,您再细细说。”

爷爷摇头把雪晃没了,可头还是白的,那是稀疏的白发。他叹了口气,说:“刘氏去世后,袁世凯位极人臣,慈禧太后都封刘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但是家族宗法体制让她入不了祖坟。怎么办?我就当皇帝,我当了皇帝,我可以改宗法体制。我可以无法无天,我可以把我的母亲封为皇太后,你不是不让我母亲入祖坟吗?我就要开宗立派,没有伤疤的内伤啊,蒙住了他的眼。假若袁世凯是正出的身份,假若他的哥哥袁世敦让他的母亲入了祖茔与父亲合葬,也许就没了这出闹剧。哎,袁世凯的格局还是太小了,还是纠缠于自己的恩恩怨怨,还是纠缠于名分,还是纠缠于自己的屈辱!一句话,还是内伤在发作。《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办的一份报,袁世凯爱看。他儿子袁克定呢,专门办了一份假《顺天时报》给他看,鼓吹帝制。据说,袁世凯在临死之前,吐出四个字:‘他害了我。’这个‘他’是谁呢?有人说是袁克定,我看也不一定,是庶出的身份,害了他!”

我对爷爷说,我读过袁世凯次子袁克文的一段描述:“先祖母刘太夫人在日,每晨,先公秉烛趋庭,佇于寝外,必俟先祖母既寤,躬叩安好,始出堂治事。及午,复入侍先祖母食,食讫复出。夕,政事处毕,乃又入,或言家事,或述新语,先祖母辄顾而乐之;先公更调羹和蔬以进,且躬视衾帏,试量温寒,必侍先祖母入寝后,始退归己室。终岁如一日,未尝或间焉。”

爷爷黯然,说:“那是他当儿子的本分。”

弗尼思又问:“有没有家人阻止?”

我说:“我查了,他的二儿子袁克文就坚决阻止,袁世凯大怒,把他囚禁起来。袁克文的儿子袁家骝,袁世凯去世时才四岁,后来成了世界著名物理学家,他的妻子吴健雄素有‘东方居里夫人’之称,夫妻二人削去了祖父一块遗臭的杇骨。”

“这才是天地之大孝。”我爷爷感慨,“天地之大德曰生。”

弗尼思说:“袁世凯和谭延闿,都是庶出的枭雄。但谭延闿以死来要挟,维护了母亲的尊严,袁世凯就没有谭延闿聪慧啊!”

我爷爷说:“也不一定!谭延闿也是被逼的,耍赖。人这一辈子,要活个明白,不犯糊涂,不走错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能理解袁世凯,他是多面的人,他也是一个普通男人,他不是神仙,他有他的局限。”

弗尼思对我爷爷说:“老人家您超越了自己,参与了抗战,参与了救亡,参与了解放,参与新中国建设。您不游离于社会,也不游离于老百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与社会同步。您做的都是您愿意做的,心甘情愿,不是强迫的,不是勉强的,是从内心里想做的。”

爷爷有点不好意思:“听天命,尽人事。回眸一生,我更多的是羞愧!”

爷爷用像我刚出生时那样的眼神盯着我,那是慈爱的眼神,说:“德鸿啊,你当了记者,得好好地写。有余力了,写写芝镇,那是咱们的根。你也写写我怎么愧对你老嬷嬷!写写我怎么愧对芝镇吧!芝镇人可写的很多,比如雷以鬯、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汪林肯、李子鱼、陈珂,还有你七爷爷、王辫、牛兰芝……他们都受过‘内伤’,程度不同而已。好在有口芝镇酒顶着,他们活出了各自的样子,你也可以写写张平青、藐姑爷,这两个人很复杂,‘物相杂,故曰文’,对吧?”

突然听到窗外鸟鸣声,我大喊一声:“弗尼思,弗尼思!”醒了,爷爷的身影在残梦里,渐渐飘远。

又是一个金色的早晨。

(第一部完。第二部酝酿中,需等待数月,刊发前将发布预告,敬请关注。)

责任编辑:薛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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