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世上本无门，庸人自扰之

你爷爷没在炕上，他在堂屋当门一直守着你亲老嬷嬷的灵柩，眯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哥几个轮班昼夜守灵，清早醒来，我先听到了你六爷爷的声音：

“胡闹，胡闹！谁这么胡闹！”

怎么了？你五爷爷在我耳朵上说：“那大门夜里不知拆哪里去了？连一块砖也没剩下。飞了！”

真是神了？那么大的门楼，怎么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呢。

咱家的正门大门楼，那可在芝镇上数的气派。门前两个石头狮子，大门的台阶都是花岗岩一拃厚的石条雕琢后铺的，七层，寓意步步登高、样样齐全。门槛比一般人家的又高又厚，即使成年人也很难跨过去。这门槛不是固定的，可卸可装，由看门人晨晚卸装。门楣下镶嵌着琴棋书画图案。门楼的屋脊都饰有龙头凤尾和屋脊六兽。这么大个门楼，要是十个人拆，也得拆两天啊，怎么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呢？

这是我到现在还没解开的谜。大门没了，大门的过道铺了一层细沙，细沙微微发红，像红地毯一样的平整。

下午起灵，没有正门了，你亲老嬷嬷的灵柩从铺的细沙上抬过。

我看到你爷爷在没了正门的细沙上跪着，大放悲声。

送殡那天，整个大有村的人都来了，满街筒子的人，都来送你老嬷嬷最后一程。你爷爷哭得爬不起来，只有你六爷爷端着杆大烟袋，那烟袋锅朝天，他的头仰着，他不穿白孝服，穿的是崭新的黑长袍，在送殡的队伍里，很显眼（有一年春节我回家，邻居二大娘也说起我亲老嬷嬷的葬礼，她说头晌还刮大风，起灵的时候，一丝风儿也没有，太阳暖和和地照着，手伸出来，都不冻得慌。她还说起我六爷爷那端着烟袋的样子，满胡同的人都指指点点。——德鸿注）。

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汪林肯、李子鱼还有民主政府的文书小杨一直把你老嬷嬷送到墓地，你爷爷、你五爷爷领着我们哥八个给来宾磕头。你爷爷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芝里老人握着你爷爷的手说：“言重了，言重了。世上本无门，庸人自扰之。”

一句话，让你爷爷露出了笑容，这是你爷爷祭奠期间唯一的一次笑。一抬头，看到崖畔上，张平青的儿子张泼笔直地站着。他盯着你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越老越想你老嬷嬷。唉，我也快见到她了。

浯河东里的前院村有个海大的石佛寺，你老嬷嬷领着我和你三大爷去赶过三月三的山会，这是芝镇最大的山会。你老嬷嬷拜佛，挨个殿磕头、烧香。她识字不多，亲字，一瞅瞅老半天。你老嬷嬷手巧，用破铺衬做的那些小孩子鞋啊，小衣裳啊，捎着到山会上去卖。你嬷嬷说：“这么大年纪了去摆摊不让人家笑话？”你老嬷嬷说：“咱又不是偷不是抢，谁笑话啊。”领着我就走，我还记得，她把小鞋、小衣裳摆在石佛寺的门前卖了，给我和你三大爷买的是五个瓣的硬面火烧，她自己买的是豌豆黄包子，她七十多了，牙口不好，吃点软的。

你老嬷嬷去世前三四年，她自己做了一身衣裳，说是去还愿，去一个小庙里还愿。那是她那次回娘家路上下大雨，老温赶着驴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披着的蓑衣也淋透了。老温让你老嬷嬷躲在驴车底下，他去找躲雨的地方，老温刚走出几步，就看到雨中的三间房子，孤零零的，是一座小庙。你老嬷嬷和老温到了小庙，那小庙满是灰尘，挂满了蛛网，你老嬷嬷去把佛面上的蛛网给撕开，用湿手巾擦了佛座，跪下祈求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子孙满堂。佛显灵，一定来还愿，给佛做一身新衣裳。

你老嬷嬷不只一遍地唠叨，说身子好了就去还愿，但是一天老一天，爬不起来了。我那年十九，就对你爷爷说：“我去替俺嬷嬷还愿吧。”你爷爷说也中。你老嬷嬷说：“你去还愿，得先到俺娘家，从俺娘家往东南走。替俺看看俺家里那盘磨，也替俺给俺爷娘上个坟。”

我问你老嬷嬷：“咋你还记挂着那盘磨呢？”

你老嬷嬷说：“唉！我是看着磨就想起俺娘，俺娘就是那石磨啊，石磨就是俺娘，俺娘大高个，四方脸，也是一双小脚。她会做鞋，鞋子在庄里做的最好。我睁开眼就听到石磨响，那是俺娘在推磨啊。窗下俺家的那棵石榴树是甜石榴，一点不酸，是我吃的最好的石榴，个儿大。在俺家后还有棵皂角树，那棵皂角树上有个鸟窝，在村里最高。还有一棵皂角树，有年岁了，一搂都搂不过来，俺做梦都梦着俺家，梦着俺家房梁上的那窝燕子喳喳叫得啊，真好听。”

你亲老嬷嬷入土了，你爷爷松了一口气。回到老屋，突然看到后窗上一个小纸包，他打开，是你亲老嬷嬷回娘家捎回的土，你亲老嬷嬷冲水喝了一些，这是剩下的。你爷爷盯着那纸包里的土，让我拿来一个大白碗，你爷爷把纸包里的土倒上，再倒上凉开水。你爷爷像吃中药一样，仰脖而尽，剩下的土渣渣，又倒上水，冲着喝了。

“感念沃土啊！”你爷爷感慨了一句。

德鸿，少喝酒！别学我，我这辈子让酒给耽误了。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是圣贤，他能留名，咱留个啥？但不可留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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