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正门啊，出正门如此之难！”

出殡头天晚上，看似各屋平静，实际上还在暗着较劲。你老嬷嬷的灵柩走不走正门？你六爷爷和各屋的尊长们说，按老规矩，不能走，只能走偏门。

其实，早在前两天的中午，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汪林肯、李子鱼来吊唁时，你爷爷就提到了走正门还是偏门的事儿。他们坐在东屋的炕上说话，我听了个大其概（“大其概”，大爷的口头禅，即“大概”）。

我就听芝里老人说：“我跟民国才子谭延闿有一面之缘，他比我小十五岁。民国八年，也就是己未年春，我去广州拜谒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就在那里见了一面。谭延闿文武双全，陈炯明兵变时，谭延闿寸步不离孙中山。谭枪法甚佳，曾与北洋诸将比赛，十弹全中，后竟双手各执一枪，又十弹全中。他是庶出，母亲李氏是谭延闿父亲的一个妾，吃饭都不能跟夫人同席。谭延闿发誓要出人头地，他聪慧过人，清末曾参加科举考试，中会试第一名。母以子贵，父亲这才给了他母亲李氏坐着同席吃饭的资格。母亲李氏去世，谭延闿已是湖南省都督了，手握重兵，称雄一方。可按照族规，母亲李氏的灵柩依然不能从宗祠正门出。谭延闿是出了名的和事佬，深谙中庸之道，有唾面自干的心态，是政坛不倒翁，像‘药中甘草’。甘草有解毒之效，可与百药配用而不起冲突。可这次他上了犟劲，执意让母亲的灵柩从正门走，族人打起人墙阻挡，披麻戴孝的谭延闿扶着母亲的灵柩朝大门走，但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是家族的人，有的还拿着棍棒。谭延闿转过身来，为了母亲，豁出去了。他双膝下跪，求族人开恩，但是族人不让步，不但不让步，还用吐沫星子淹他。谭延闿怒不可遏，他会轻功，手指尖朝着灵柩顶上那么一点，一跃平躺在上面。他把腰里的盒子炮放在胸口，大声宣布：‘我谭延闿已死！抬我出殡！谁敢拦我！’族人见状，哪还敢多嘴，纷纷退到两边让路，目送谭母的灵柩和躺在灵柩上的谭延闿穿过宗祠大门。出得大门，谭延闿号啕大哭，任谁也劝不住！他哭他母亲的悲苦命运啊！因为谭延闿的坚持，最终给了母亲一个体面的结局。唉！谭延闿一片孝心啊！正门啊，出正门如此之难！”

汪林肯对民主政府的书记说：“丧事新办！打破旧规矩吧。”

书记说：“这都几百上千年的规矩了，一时还真不好改！”

“不好改，也得改，陈规陋习不能要。”

“是，是。咱们小一点声。”

“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我听芝里老人说。

下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芝里老人、汪林肯、牛二秀才、李子鱼还有书记他们刚走，张平青的儿子张泼来了。这可怎么办？汉奸张平青在这年正月初三，因叛国投敌罪，在青岛五号炮台被枪毙了，这还不到一个月呢。听说张平青被押上囚车后，站在车上破口大骂国民党丧尽天良，监押士兵打他的嘴，他乱咬乱撞，仍然骂不绝口。刑警队把张平青从车上拖下来，命令他跪下，他立而不跪，仍大骂不止：“我他妈跪谁！”一个士兵朝他的膝部猛踢一脚，他跪倒在地，但还想再爬起来。这时一声枪响，张平青应声倒下。张平青被杀，还有个原因，当年烧了国民党中将、五十一军军长周玉英的宅子，扒了周家的祖坟，周玉英与张平青从此结怨，后张平青投靠日本，周玉英更是恨之入骨，给蒋介石奏了一本，这一本，就要了张平青的命。

张平青的娘听说了你老嬷嬷老了的噩耗，就让张平青的儿子张泼过来吊唁，张平青的娘念旧啊，她和张平青的姨太太得了妇女病，都是你爷爷给治好的，芝镇人的脾性，再怎么着，也不能丢了礼数啊！

你爷爷想了想，对尊长们说：“一码归一码，张平青投敌叛国吃枪子，罪有应得，但是他的家人念旧，还是要善待。别让他们进来了吧，我出去见见他们。”

我陪着你爷爷出去，到了大门口，见了张泼，你爷爷按礼数跪了下去。张泼说啥也要到老人灵前祭拜，说老太太嘱咐了，不敢违命。你爷爷没法子，就引着张泼到了灵前。张泼跪下大哭。你爷爷说：“孩子啊，回去问老太太好，别学你爹，好好做人！”

你爷爷其实不知道，这张平青的儿子张泼，早已经是地下党，这个事儿，你大姑小樽最清楚。以后再说。

说来也巧，张泼前脚走，周玉英的小儿子后脚进来，周玉英也是咱芝镇的一条汉子，也是浯河水泡大的孩子。因为抗战有功，被授予胜利勋章。你爷爷跟周玉英也有交情，周家的人病了都是你爷爷去治疗。真是玄乎，要是张平青的儿子张泼跟周玉英的公子碰到了一块儿，仇人相见，那可就出大事了。

把周公子送出去，进了大门，你爷爷听到满族的尊长继续商量。

意见出奇地一致，公冶家自己的事儿，怎么还得外姓人管。不能走正门，就是不能走。不能破了咱公冶家的规矩，咱不能让祖先在地下责怪咱！你六爷爷和尊长们小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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