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2 10:59:39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三叔,拉住我,我要飞起来了”
六聋汉按辈分我叫他六爷爷,他练字、写字,都是蘸着酒。怎么是蘸着酒呢?研墨,人家都用水,他不,他用掺了水的烧酒,烧酒还得温热。他的墨汁,酒味很大,呛鼻子。那天,六聋汉蘸的是站住花酒,酒壶就在案子上,一边写,一边把那毛笔的尖儿放在嘴里咂一咂。写完字,他的嘴也成了黑的。他有个鬼名字叫“六黑嘴”,他写出来的字,会看的先生都说,那字会飞。
亲老嬷嬷下葬那天早晨开寿坟,那天在坟上去帮忙的人有二十多个,那还是大正月里,还有点冷。窑匠公冶祥笃把浮土扫除,公冶祥笃我叫他三叔,德鸿你还记得吧?当年你七爷爷公冶祥恕逃婚,你老爷爷就是想让我这个三叔祥笃顶替迎亲的,新郎衣裳都换上了,你老爷爷也教着他怎么应付了,可那个王辫先来了抗婚书,这事儿才不了了之。我这个三叔,也是个好酒之徒。他扒开浮土,把鼻子凑上去,闻到了坟里的酒香。他拿起铁锨,使劲挖,越挖酒香越浓。等坟门打开,我三叔公冶祥笃忽然“哎哟哎哟”喊着被顶出了一丈远,你猜怎么着?是叫坟里那股酒香顶的。他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笑着说:“哎呀,真是好酒!”
那早打的寿坟密封着,地气湿润,那酒也变稠变醇变香嘛,劲儿更不用说,变大了。我三叔公冶祥笃搬起酒坛子晃了晃,咣唧咣唧响,把软木塞打开,半坛子不像酒,像黏粥。我三叔到灶窝里拿一根棒槌秸,去戳那瓮里的黏粥,黏粥真稠,棒槌秸竟然能立住。用力拔出来,竟然拔出二尺多长透明的丝,我三叔就舔那棒槌秸,舔着舔着说:“坏了,坏了!家宁,家宁,快扶住我。”嘟囔着,一下子歪到地上,醉了。
酒太稠,没法喝。我不是用四鼻罐子挑的地瓜黏粥吗?大家一人一碗先赶紧舀着喝,四鼻罐子空了。我三叔让我快去西泉子里提泉水,提来的泉水倒在酒坛子里,还是稠。
三叔祥笃说:“就这样了吧。”他舀出小半碗,两手举过头顶,把酒碗一侧,那酒洒在了冻土上。三叔弯腰酹酒三次,跪下磕头。大家都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跟着磕头。
来坟上帮忙的伙计们,都念叨着你老嬷嬷的好,喝着寿坟里的站住花,不用跺脚,身子都暖和了。一开始还挺文明,约莫一袋烟工夫,半碗酒下肚就乱了套,你摸着鼻子他咂着嘴,他拽着耳朵你扯着腿,你跟我碰,我跟你碰,酒碗乱碰,分不清谁丑,谁俊,谁胖,谁瘦,谁高,谁矮,分不清谁的辈分大,谁的辈分小,甚至分不清谁是男谁是女了。有笑的,有叫的,还有哭鼻子的。
我三叔公冶祥笃酒量到底大,他没喝糊涂,说这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酒。这都是你老嬷嬷修为好啊!寿坟里的酒也好,这是真正的寿酒和福酒!
三叔祥笃喝够了,喊我:“家宁,你过来。”
我走过去,三叔舀出一提酒:“喝了,这是你嬷嬷的寿酒!”
我不怕喝酒,我十四就在田雨烧锅上当学徒,能喝,有时也馋。我接过酒提,那酒提也是打坟时埋在坟里的。没想到埋了这么多年,那个铜酒提,还像新的一样。
我左手提着酒提,就觉得自己要晕倒了,三叔祥笃大声说:“提稳当了,别呛着。”
我把酒提往嘴边提,感觉上半身都没了,脚像踩着棉花,迷迷糊糊,那酒提里的酒像大姜的颜色,有点儿黄,提到了嘴边,我喝了半提,觉得头顶有根绳子在往上拽,一直拽,一直拽,不痛不痒,两脚不沾地了,使劲往下蹬歪,像在云彩里,又像在深水湾里,够不到底。
我大声求救:“三叔,拉住我,我要飞起来了。”
祥笃三叔只是笑,也不拉我,围在坟边的人也都不拉我。
我就感觉一下子飞到了云彩上面,那个美啊,真是无法描摹。我的衣服让风吹着,没觉得冷,那云彩一会儿变成红的,一会儿变成绿的,一会儿变成灰的,一会儿变成雪白的,像一群羊,像一群牛,像一疙瘩一疙瘩的堆起来的白面饽饽……
我正醉着,就听三叔祥笃说:“好了吧!”一拍我的头,我掉到了地上。其实啊,我一直站在地上。我手里还护着那半提酒,三叔祥笃家的狗坐在地上,我把那半提酒倒到了狗嘴里,那狗竟然呦呦呦叫着,眼里闪着泪花朝我作揖,我头一次见狗掉眼泪,那狗给我作完揖,“嗖”地爬到了坟边的柏树上,朝天吠叫,那叫声有点儿怪,但一点儿不瘆人。
三叔祥笃给我灌了半壶浓茶,我算是清醒了。但那几个打坟的还趴在土堆上,有一个竟然打起了呼噜。三叔祥笃上去踢了一脚:“起来,时候不早了。”
三叔祥笃忽然的拉下脸,变了个人一样道:“酒都管够了,咱得都仔细了点儿。老人家委屈了一辈子,别让她再受罪了。”
你老嬷嬷的寿坟一打开,我看到有些柏树的树根扎下来了,树根粗的有筷子那么粗,树根上的露水珠,一串一串的,像水晶,很好看。
“地理犹天理、心田即福田。”这副对联,我记了一辈子,你老嬷嬷心地好,她念佛,爱笑,你孔老嬷嬷叫她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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