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公冶家族的红白对阵

你六爷爷和你四大爷贴的红对子，是满门糊啊。你说气人不气人！那红对子至今还贴在我的脑子里，像一把刀子一样戳着我的心，扎了我几十年哪！这对我刺激真是太大太大了。你六爷爷做的这一切，简直无法言说！真是丧德啊（我大爷猛喝一口酒，眼角里悬着泪）！

气人处不仅仅是贴对子，还有更气人的！吃了早上饭，你六爷爷家放了几挂鞭炮，天井里还点了朱砂，你六爷爷搬来神汉驱邪，神汉在你六爷爷家的天井来回走，末了儿，指着天井里一块石头说就是“她”，用皮鞭抽，那皮鞭过去就放在堂屋门后面。那个“她”是谁？你六爷爷最清楚，就是你亲老嬷嬷啊！你老嬷嬷的后背，不知道挨过多少皮鞭。如今你老嬷嬷死了，化成了石头，那石头又挨着皮鞭子。隔着一道墙，又不隔音，那抽打石头的鞭子声直往俺耳朵里灌（大爷又灌了一口酒，把腮边的老泪抹了，大爷有点醉意了）。

我听说你六爷爷先是请的藐姑爷，说是要去去晦气。藐姑爷一听，没答应。只问了你亲老嬷嬷是什么时候老的，什么时候出殡。到了傍晚，藐姑爷骑着驴来给你亲老嬷嬷送来了纸钱，磕了几个头。藐姑爷的老伴赶着驴，一言不发。藐姑爷跟你亲老嬷嬷是十成的面子，有求必应。

你亲老嬷嬷已经熬了八个孙子，这八个孙子也都成大小伙子了，站成一排，能挡风了，我们哥八个是年轻气盛的一面墙。我都二十四了。侮辱你亲老嬷嬷，我们不干！要去找你六爷爷论论理。我们都穿着白孝褂子，扎着白头布子，要去闹你四大爷家的新房。

芝镇迎亲，新娘子都是傍黑天过门，如果一个村子里有两户结婚的，谁先接到新娘子谁家更吉利。说话间，俺们就听到了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我领着俺哥七个，都穿着一身白往外跑，转眼间跑出了天井，俺已经看到了迎亲的花轿，八个大喇叭在前面吹着，还有锣鼓。当时三星说的，锣鼓家什等不要进胡同，在浯河边上吹吹打打就可以了，可是他的话没管用。吹吹打打声拐着弯儿钻进了俺的耳朵。

俺兄弟八个人一身孝服很扎眼，看新媳妇的人站了一胡同，我对兄弟们说：“听我的，那花轿走到咱们跟前，咱们就去围住不让走。前面四个，后面四个，看咱六叔有什么高招，他眼里没有咱嬷嬷，咱眼里也就没有他的儿媳妇。”

那迎亲队伍的喇叭匠眼尖，早早地先看到了一身重孝的俺们，突然朝轿夫摆手。轿子停在了胡同头，不走了。喇叭声也停了，锣鼓也不再响。

满街筒子的人，叽叽喳喳，像看大戏，大正月里，又没啥农活干，公冶家族族红白对阵，有热闹可看。有的人还骑在了树杈上、墙头上，小媳妇牵着孩子在人堆里钻。

我们哥八个往花轿前凑。

“家宁，家宁，回来！”

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声音不高。我脑子当时木了，耳朵也不好使。我一直觉得，我的耳背，就是从那天得的这个毛病。喝上口酒，耳朵就飞到了脑袋两边（大爷又把矿泉水瓶子举起来，让我大姐夺下了。大姐剜了我一眼）。

我回头看，见是你爷爷，赶紧停了脚步。站在大门口的你爷爷花白胡子让风吹乱了。咱们家门楼上的白布子让风吹着。我只好回来，走到你爷爷面前。你爷爷低声说，那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谁让你去的？你还让你嬷嬷安息不？还不嫌丢人，快给我老老实实地守灵。”

你爷爷一脸悲戚，捋捋胡子。

我赶紧招手，俺的那几个叔伯弟弟低着头，乖乖地回到了你老嬷嬷的灵前。

俺哥八个往外跑的时候，你爷爷在东屋里跟尊长们商量事儿，一抬头不见了俺这哥八个。他急了，要出大事儿了。赶紧出来喊我，才把这事儿止住。

你爷爷坐在地上，说：“妈是个厚道人，厚道了一辈子，她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儿孙娶媳妇，谁娶媳妇，她都高兴，她更高兴的是，第二年去接生孩子。她要活着，会去花轿前迎新娘，她没了，也会保佑新娘。”

爷爷抬起头，把头上的孝帽子整了整，说：“都给我听着，当花轿过来拜天地时，所有人举哀，不允许哭。咱们完成老人家的遗愿，广结善缘，利他成仙。”

你爷爷说完，在你老嬷嬷的灵前把一壶酒洒在了地上，他点上一炷香，长跪不起。我拉他起来时，看到你爷爷已是泪流满面，但是没有哭声。

我进门前看到了三星和区上的书记，书记跟你六爷爷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又跟喇叭匠们比画着说了。

新娘子过门，一切都很安静。

我们守灵的，也都默默地蹲在或坐在地上。那一阵，都没哭。

“得让人过去，要成人之美。人老了就老了，照顾活的吧。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你不是叫‘家宁’吗？让人过去，家就宁了。”你爷爷在灵堂里对我，也是对我的叔伯兄弟们说，“让人过去，让人过去……都学学浯河上的那座弓背小桥，让人过去。”

你老嬷嬷去世五天后出殡，头一天晚上，你爷爷领着我们到西岭土地庙去焚烧纸马、纸锞、纸钱，你老嬷嬷算是在人间消了户口，轻轻松松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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