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一百三十一|大爷的头撞上了电视机

2021-11-23 10:46:09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大爷的头撞上了电视机

我当记者后,一直想写写我七爷爷公冶祥恕,他是我家族里的一个英雄,他身上有很多谜团没解开。我去找俺大爷公冶令枢,他记性好。我记得那阵子电视上在播电视剧《红楼梦》。俺大爷,怎么说呢,又喝醉了。

他喝酒上瘾,夜里起来撒尿,也得从后窗台上摸出酒瓶顺一口,不顺睡不着。顺酒时,下面对着黑泥尿罐哗啦哗啦响,他另一只手拤着酒瓶子,滋滋地一口,面带微笑。大爷喝酒,不管啥场合,永远嘴唇朝外延展,标准的微笑姿势。他不能看到酒瓶子,也不能听到“酒”字。这不,一家人围着看《红楼梦》呢,醉眼朦眬的他一头撞到了电视机上,电视屏撞裂了璺,他撞成了脑震荡,头上缝了八个锔子。用我侄子的话,真是要了那血命!

那天是正月十六,我大爷的小孙子过百日。在芝镇,新生儿过百日,过的是九十九天。那是相当隆重,整个家族出动。我大爷在孙子出生八十天上就开始蹀躞,催着我大娘去挨家挨户讨小布头,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小布头。过去小布头好讨,现在都穿成品衣裳,到哪里去讨,拗不过我大爷叨叨,犟脾气谁也劝不动,图个清静,大娘躲到河东沙浯我的大姐家。大姐从婴儿店里买了一件“百岁衣”,回来交给我大爷验看。大爷戴上老花镜端详了半天,把“百岁衣”扔到炕下:“你糊弄洋鬼子啊,这不是你娘的针脚。”我大姐气得回了婆家,孩子过百日那天还是我去请的。

我去沙浯那天,大姐在家用火炕畦地瓜苗,她跟姐夫两人用独轮车从浯河里往家运沙子,大姐不愿意回娘家:“你大爷就是死抱着老皇历不放,老眼光,那眼里都结了蜘蛛网了还不觉得,他那套老理论,都发霉长毛,那毛长得大长长了,还不觉得。”

孙子的“百岁锁”是大爷亲自监工的,到亲戚家讨来碎银子,多少不限,舅家、姨家、姑家、妹妹家,闺女家,还有亲家,一天去一家,提着一箱芝镇白干。大爷从专卖店里批发的,哪家也不落下,去了就喝酒。去亲家喝酒,特别实在。男亲家酒量小,陪不了俺大爷,喝到一半,就歪在被垛上红着脸,一会儿就趴到炕沿上吐。亲家母来,说,大哥,我陪你两盅。谁能想到,大爷败在了亲家母手里,醉得在炕上起不来,还吐到了人家的羊皮褥子上,醒来已是下半晌。

亲家母说:“大哥啊,以后少喝,岁数也不小了。”

俺大爷摸着山羊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谁说不是呢,大妹子,不是我想喝,就怕摆上啊!”

是啊,你说酒都摆上了,怎么好意思不喝呢。俺大爷听着厨房里叮当忙活,他就按捺不住地兴奋。

谁承想,“就怕摆上”成了俺大爷的鬼名字。土埋半截的人了,又混了个鬼名字,这在芝镇头一个。

孙子百日宴,那得好好喝,大爷喝尿了裤子。一开始还很清醒,说:“今日少喝,别耽误晚上看《红楼梦》。”

春节前,在甘肃的大哥寄钱来,大爷买了台电视机,这在大有庄是第一台彩色的。晚上放电视,大爷家的小屋里挤得满满的人,大爷殷勤地给邻里百家递着瓜种,芝镇人管瓜子叫瓜种,那个“种”字发音,还带个尾音,叫“瓜种嗯儿”,大爷就端着笸箩子喊,“吃瓜种嗯儿”“吃瓜种嗯儿”。

那晚上电视剧正演到第九集,贾环出场,大爷“嗵”地从炕上跳起来,说:“你看贾环,他的穿着连小厮都不如,你看那个落魄劲儿,贼眉鼠眼,像虫啃鼠咬的破棉袄一件,简直是贱得不能再贱了。他跟宝玉都是公子,都是贾政的儿子啊。穿着打扮不行,精气神更不行,他不就是赵姨娘生的吗?我翻过《红楼梦》,曹雪芹一下笔,就带着偏见。”

大爷跳到炕下,从后窗户上取下翻烂了的小说《红楼梦》,那书页被大爷画得一道一道,宝玉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则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大爷在这些地方画了红杠杠。

“你看看,贾环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先就给定了性。我看到贾环母子的段落,总觉得很不舒服,贾环不过是庶出,庶出的孩子难道在娘胎里就坏了吗?”

大爷越说越气,恰巧四大爷公冶令棋的儿子公冶德治(我叫他十哥),也在这里,他说:“大爷,啥正出、庶出的,别计较了。”

大爷忽地过去,要不是我挡着,他的巴掌就糊到十哥脸上了。十哥又说了一句:“大爷啊,你都知道些啥啊!”

大爷这岁数,身子骨还行,青蛙一样跳到了炕前大吼:“我知道啥!我知道啥!我知道曹雪芹不公道,我知道他有偏见,他对不起贾环,对不起赵姨娘,对不起俺嬷嬷!”

一家人都过来劝他,越劝越上火,我大爷又说:“我知道啥,我知道啥,我知道电视他娘的不说人话!”一个箭步,一头朝电视机上撞去。“嘭”的一声,荧屏硬生生叫俺大爷的头戳成了花脸,地上还掉下了几块碎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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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

责任编辑:兰姬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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