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2 12:05:49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再看一眼,你再看一眼!”
初春的公冶家祖坟上,草已拱出土,有的开始冒芽儿了。亲老嬷嬷一辈子没到过几次我们家祖茔地,老爷爷公冶繁翥、孔老嬷嬷去世时,她送殡到这里,平时的祭奠,她都不能来。
抬头看看天,天上一块块黑云彩堆着。亲老嬷嬷有个习惯,自己感觉大的事儿了,要看看天,她的大事,没有别的,就是她熬的子女的事儿。子女的事儿,在她看来,就是天大的事儿。这天她要跟我爷爷办她的天大的事儿。她盼望着能下一场雪,心里念叨:“让雪把脏东西都埋了吧。等雪化了,脏东西也就洗干净了。”
亲老嬷嬷围着祖坟转了一圈,嘴里不知念叨着些啥。在祖坟南面,她叫我爷爷掘个坑,土还冻着,我爷爷一点点地竖着铲。亲老嬷嬷一把夺过来:
“你这是绣花啊?!”
三下两下,亲老嬷嬷弯着腰利利索索就把冻土层掀开,坑刨出来了。
她咬住嘴唇,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娘俩的断指放在枯草地上。对我那年轻的爷爷说:“好好瞅瞅!记住!”
我年轻的爷爷盯着两节指头,他已经分不出谁是谁的了,娘俩的指头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像两只大蚕蛹。
亲老嬷嬷把那两只“蚕蛹”放到土坑里,把冻土碾碎了,一点点地往坑里撒,那两只“蚕蛹”被盖住了。
亲老嬷嬷忽然蹲下,去扒刚刚埋了的那两只“蚕蛹”,三下两下扒开来。她突然满眼泪水,抽噎着对我那年轻的爷爷说:“你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年轻的爷爷没哭,去擦亲老嬷嬷的眼泪。擦完,他自己用左手抓着土把“蚕蛹”埋了。
亲老嬷嬷把火镰递给我爷爷,我爷爷打着了火,点燃了烧纸,火苗舔着他和我亲老嬷嬷的脸。
亲老嬷嬷让我爷爷跪在埋断指的地方,磕了三个头。对我爷爷说:“老祖宗公冶长知道了。”
猛抬头,我爷爷看到老墓田的一搂粗的柏树上,站着三只野鹊。我亲老嬷嬷说:“祖宗你显显灵?”她刚说完,就听到扑棱一声,那三只野鹊就飞走了。我亲老嬷嬷抬头看天,跪着不起来。一会儿,一只野鹊又飞来了,嘴里叼着一根树枝,又一只野鹊飞来了,嘴里也叼着一根树枝,担在杨树顶一个小树杈上。两只野鹊在垒窝呢。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我亲老嬷嬷抬起头来,瞅着那两只野鹊。
天上的黑云忽然就成了块,一会儿,雪花慢慢悠悠地飘了下来,亲老嬷嬷和我年轻的爷爷跪在祖坟前,他们的后背慢慢也变白了。
家里的榆树墩子是给我亲老嬷嬷坐的,这会儿沾了我爷爷娘俩的血,老爷爷公冶繁翥跟老温说:“把这树墩子劈了,炖猪头肉吧。”
我亲老嬷嬷说啥也不让,就坐着那树墩子。孔老嬷嬷吩咐把变成褐色的血迹用砂纸磨了去,要不看着瘆得慌。可我亲老嬷嬷说啥也不行。不想,隔了一月,趁着我亲老嬷嬷去芝镇赶集的空儿,孔老嬷嬷让老温把那树墩子劈了,用它炖猪头肉,猪头肉炖得很烂。
我老爷爷买了一把新太师椅,这把椅子,就是给我亲老嬷嬷坐的。可是我亲老嬷嬷不坐,一直到我老爷爷去世了,她也不坐,若干年后,孔老嬷嬷也去世了,她才坐。平时也不坐,也就是大年初一那一天,晚辈过来拜年,她才坐坐。她晚年看孙子,都是让孙子坐,这个坐了那个坐,这把椅子就磨得越来越光滑。
已经老了的爷爷说:“德鸿啊,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爷爷我不孝啊,让你老嬷嬷当众受了侮辱,还受了皮肉之苦。造孽啊,造孽啊!这是我的伤疤啊,一揭开就疼。你看看我的左手。
“那个雨夜,我被张平青的人掳去,张平青跟我握手,我发现他的左手也少了一个指头。他说,是小时候在猪圈里耍,被猪啃掉了。那是瞎话。猪怎么能把小拇指头咬去呢,他也是赌博,输了钱,被债主剁了去。
“德鸿啊,我也就跟你交个实底,对谁都没说过。你和弗尼思最懂我。吾少也贱!你愿意写,就写吧。”
我爷爷痛恨袁世凯,但他也同情袁世凯的庶出受辱。就像同情《红楼梦》里的贾环和赵姨娘一样。
爷爷说:“我们都是有内伤的人。我之所谓‘外伤’,是疾在腠理、肌肤、肠胃,而‘内伤’,则是疾在心灵,深入骨髓。内伤,不流血,无伤疤,看不见,嗅不出,但比外伤更痛苦,更难治。
“我最大的忧虑是,‘内伤’会传染,甚至会遗传,传给下一代,让后人一直跪着生存,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惶恐地喘着气,没有了求异的激情,甚至丧失了站起来的能力,像被剪掉翅膀的飞鸟。记得若干年前,你的哥哥大约五六岁,在咱们的场院里,有人给他用碎瓦片画了个圈,不让他出来,他就老实地站着,一动不动,因为出不来,着急得哭了。是性格使然吗?不是,是‘内伤’,是庶出的多年歧视,让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低眉顺眼,这都化到血液里了,这很难康复的内伤,才是最可怕的。”
我懵懵懂懂醒来,推开窗子,一地雪白,几声鸟鸣。梦里我爷爷和亲老嬷嬷的身影渐渐远去,但我清楚,他们的气息、气象、气晕不舍昼夜地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