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6 11:25:30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我怎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呢”
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干,干那样的事儿心虚。不光手心出汗,脑门出汗,耳朵眼儿也感觉让汗水泡汪囊了,恍恍惚惚。我爷爷蹑手蹑脚地来到天井里,看到觅汉老温在屋檐底下弓着腰掏阳沟。那天是正月十四,他说掏完阳沟就得挂灯笼了。灯笼年前就已经扎好,是九个,堆放在大门过道底下,都是我老爷爷吩咐的。
夕阳的余晖照着我那个傅氏嬷嬷甜甜的脸庞,我爷爷看了她一眼,嘴里想说句什么,却又改了主意。傅氏嬷嬷过门已经一年,走路轻手轻脚,说话柔声细气。她对我爷爷过于溺爱,我爷爷出去赌,她也不管不问,更不闹。他成黑夜价赌,不回来,她就点着灯等着,不睡觉,盘腿在炕上做针线,我爷爷几点回来,她就几点下厨给爷爷打荷包蛋,不多言,不多语。我亲老嬷嬷很喜欢她,喜欢她的甜,但不喜欢她的柔弱,悄悄地教着她管束我爷爷。她答应着,可见了我爷爷,目光一对,她就没话了,低眉顺眼。每次都是这样,为了等我爷爷,常常到天亮,她屋里的灯就一直亮着。
傅氏嬷嬷怀孕了,她让爷爷看看炕上的小孩帽子,是个虎头帽,我爷爷心不在焉地说很好看。其实,爷爷看到啥都碍眼,看到啥都堵得慌。他一门心思是赌啊。人已经不正常了,脑子歪了斜了,不挺天了。
我爷爷这贼还没做呢,心就砰砰乱跳,好像快要跳出来了。他从来没偷过东西,小时候跟着觅汉偷过瓜,摸过枣,那都是闹着玩儿的,可这是偷地契啊。这地契可是老爷爷的命根子,谁也不敢乱动。老爷爷喝酒喝高兴了,爱拿下地契来自己摩挲一会儿。这是他一辈子的家业啊。赚了钱就置地。有地契在手里攥着,睡觉踏实。
我爷爷扶着炕沿,觉得炕沿在动;扶着炕席,觉得炕席在动;他扶着锅台觉得锅台在动,扶着哪里哪里都晃啊。花狸猫在被窝里卷着突然冒出来,又吓出了他一身冷汗。他后悔赌博,后悔黏上了放包人,可是,没办法啊,后悔晚矣!天黑以前,必须把地契送到,要不利滚利,越滚越大。驴大腿担保完,也拉下脸来,六亲不认地说:“公冶祥仁,丑话说在前头啊,越快越好。”我爷爷越想越害怕。他像一只已吐完丝的蚕茧,慢慢地将自身裹住成了蛹,失去了自由。
胡乱扒拉了几口饭,我爷爷像猫一样蜷缩在炕上迷糊着,说睡没睡着,亲老嬷嬷进来了一次,问傅氏嬷嬷大少爷今日是怎么了。摸了摸大少年的头,说不发烧啊,没事吧。我爷爷说没事。我那个傅氏嬷嬷在炕上做针线,一声儿也不出,我爷爷倒是希望她出个声儿。
这当儿,门扇不知被什么抓着,吱嘎吱嘎响,是谁?我爷爷出去开门,原来是看门的黑狗在扒门,我爷爷踢了狗一脚,那狗拖着尾巴溜了。他又躺到炕上,忽又听到门扇吱嘎吱嘎响,他就喊:“出去,狗!”谁料,是我六爷爷公冶祥敬,他也没恼,手里捧着几个小橘子。他说:
“大哥,这可不是一般的橘子,这叫血橙。”
六爷爷年前去重庆进草药,捎回来的,年后才打包运到,让爷爷尝个新鲜。我爷爷头一次吃血橙,那血橙剥开,还真有血丝一样的果肉呢,很甜,一包水,口感很好。但看到橙子的颜色,我爷爷想到包地契的那块布,那块布就跟橙子肉一样的颜色。爷爷盼着六爷爷快快走,可六爷爷那天还来了兴致,说开了没完,一直到了日头偏西,才出溜下炕回去。那会儿一大家人没分家,上上下下一起忙元宵节,正是热闹的节骨眼儿上。
我爷爷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一大家子人在门外挂灯笼、搭戏台,大门楼子下站了公冶家的好多人。我爷爷推说头疼,躲在炕上乱翻那本快要翻烂了的医书《洞天奥旨》,脑子里一遍一遍默念着方剂歌诀:“开郁散用归全蝎,柴芍术苓甘草借;香附郁金葵芥子,疏肝解郁且散结。”其他的,却怎么也装不进脑子里。
等着人都出去了,又罩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了。我爷爷才下了炕。
“孙子啊,这是你爷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儿。直到现在想起来就脸红啊。我怎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呢。”
我说:“爷爷,别激动。你听我说。”
我爷爷穿过天井,哪个门我爷爷都得瞅两眼,大门、二门、半门,就怕从门里转出个人来。来到了堂屋,一只猫趴在地上眯眼正打盹,我爷爷一慌张,踩着了猫尾巴,猫大叫着蹿出门,爷爷吓得后脊梁骨发麻。
后窗户顶上有赶场的蜡干那么高,窗下有个楸木饭橱,上面摆着筷子碟子碗,我爷爷一股脑儿把这些东西塞到饭橱里。到厢房里搬回一把方杌子,踩上去,从后窗户那里摸出橘红色的包儿,包儿上落了一层灰,我爷爷一扑打,扑打了自己满头满脸。左脚刚点到方杌子上,就听到我孔老嬷嬷劈头大喊:
“你这是要咋?要偷?”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