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金色的早晨，我看见爷爷老泪纵横

从那以后，亲老嬷嬷再也不养兔子了。但晚年，她不只一次地说，黑夜里，她看到了她养的两只兔子，两只兔子又生了一群小白兔，天井里全是小白兔，像铺了一层雪，她都无处下脚，小白兔围拢着她。

讲完那个兔子故事，亲老嬷嬷总要唠叨几句：“唉，兔子也想兔子，物想物？东西想东西？桌子想不想桌子？棉花棵挨着棉花棵，秋后了，摘下棉桃，棉桃想不想棉桃？两垄地瓜挨着，刨出来，地瓜想不想地瓜？我想兔子，种地瓜种棒槌的那块地，想不想地瓜、想不想棒槌？那秋后的空地想不想庄稼？想啊，都在黑夜里想。”

我亲老嬷嬷说，黑夜好，黑夜是口深井，看不到底，黑夜有梦。她梦着自己结婚下大雪，绣花鞋踩到雪窝里，湿了袜子。她梦着自己的花轿被雪埋了，扒拉开那雪里竟然开着一树红梅；她梦着孙子、重孙子中状元；她梦着满浯河的鱼，鱼有方的，圆的，长的，短的，四棱子的，红的绿的黄的黑的紫的，她梦着杏树梨树都开花，花开得都碗口大，各种颜色都有；她梦着自己会飞，飞到云彩上头，飞到天宫，她说她就爱做梦。可也有遗憾，她说她从来没梦到我老爷爷公冶繁翥，她一直纳闷。打过她的人，比如我六爷爷公冶祥敬，用拐杖敲过她的脊梁，扇过她的耳光，她都梦到了，我老爷爷从来没打过她呀。可她没梦到。她也没梦到卖了她的爹。打她的人，不光是六爷爷，那么多的恶人，在梦里打着她的脸，扭着她的耳朵，她说再打也不疼，她也就不躲。到了晚年，在炕上，她梦着梦着就笑了，嘿嘿嘿，那笑焦脆清亮。我爷爷说：“我赶忙晃醒她，她着急了，说，刚戴上凤冠哪，你这孩子，不看眼色……”

枝头的鸟儿在叫，不停地鸣叫。鸟叫好似风快的刀子，把天切割得七零八落，鸟叫引来了云彩，羊群一样蛄蛹着。

“爷爷，爷爷，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赌过。”我小声问。

“胡说，你听谁瞎扯的？！”爷爷显然发怒了，胡子都气得翘起来。

“爷爷你脸红了，爷爷你是咋了？爷爷你敢说实话吗？弗尼思都告诉我了。”

在金色的早晨，我看见爷爷脸上的皱纹拧着，都拧出水来了，再一看，不是拧的，是他眼里渗出的老泪。爷爷说——

“孙子啊，你爷爷我没说实话，你爷爷我年轻时赌过，赌得昏天黑地，赌得烂乎乎黏糊糊脏乎乎！你爷爷差点没成人。你老嬷嬷临终说的最后那句话，就是说给我的，她说：‘黑……夜……误人。’也可能是‘黑……夜……恶（wù）人。’‘黑……夜……无人。’她走后，我琢磨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这句剜心的话。

“怕见人的事，都是夜里干的，黑夜遮丑，遮羞，赌博就是。你老嬷嬷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赌博，她就是因为她爹赌博而卖到咱们家的，可是，我又染上了赌。”

我老爷爷开着药铺子，开着酒坊、油坊，家里有地，芝镇钱庄里有钱，有仓囤。老爷爷几乎天天骑着毛驴出诊，也没大有工夫管我爷爷。

爷爷最早赌博是在浯河上游河心的小岛上，那是一个小土岛，上面长着苇子。爷爷跟几个烂人就把苇子踩断，踩实落了，在上面赌。后来到西岭的瓜棚里，一边啃着瓜，一边赌，再后来到烤烟的烟屋子里。亲老嬷嬷一开始就找觅汉老温找，自己也找，找到好言好语劝回家。

爷爷说：“你亲老嬷嬷关上门，让我跪下，我脖颈子硬，腿更硬，就是不跪。从小老人家就教我，孔老嬷嬷才是我的亲娘，而你景老嬷嬷只是个妈。我想我永远是主子，她永远是下人，所有人都叫她妈，她和觅汉老温是一样的，少不更事的我梗着脖子，瞅着屋笆。

“你老嬷嬷哭了，说一声：‘大少爷啊！’拍着炕沿，用针锥扎自己的手心，扎出了血。血流了满手，从手心开始洇满了手掌，滴答到地上。她猛地抱住我，又用流血的手，再扎我的手，一边扎，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扎。她关着门，谁敲也不开。我的手扎了几个窟窿，都不能拿东西，你老嬷嬷的手和我一样，可她照样干活，连腌咸菜的活儿，都干，伤着的手，摸着盐块子是啥滋味，她疼得龇牙咧嘴。孙子哪，想起来，我现在还难受啊！

“有一个月夜，我躺在炕上睡不着，晚上做饭煮地瓜，炕头烧得真热，身子在席子上滚来滚去，竟然出汗了，从窗户里照过来的月光真亮啊。爬起来，到天井里，天井还是热，一气跑到了西岭，不赌博了，是去偷瓜，喊着被窝里的你的二爷爷、五爷爷、七爷爷一块，大家嘻嘻哈哈地跑着，刚抱住一个西瓜，就有人撵上来，那人拿着一根钢叉，那钢叉闪着光，直接朝着我的脸扎过来，快要扎到我的脸了，我的腮都碰到钢叉的尖儿了，突然天就下起了雨，下雨了，下雨了，我使劲喊。雨滴滴到脸上，一滴一滴，我一下子就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躺在炕上从梦里回来的我爷爷看到我亲老嬷嬷跪在炕前，趴在他的脸上，哪里是雨，那是她的泪，温乎乎的泪。

我爷爷装睡，使劲闭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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