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0 10:38:21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痴情的“月精”
我亲老嬷嬷最爱养兔子。她刚进公冶家门那会儿,养过两只小白兔,一公一母,用半人高的秫秸帐子拦着。她当时才十五岁,身份还是个买来的丫鬟,跟着长工去西岭,拔来曲曲芽、苦菜、莠草、婆婆丁等等,都填了兔子的肚子。我亲老嬷嬷就爱盯着兔子吃草,盯着兔子的眼睛。亲老嬷嬷说,看兔子吃草,人就长善心,就不生歪歪心眼儿。
亲老嬷嬷在天井里掏了一个养兔子的小井。她把兔子放在井里,天天去西岭拔草,成了她最快乐的事儿。每天早晨起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井,用手摸白兔的白毛,把指头伸过去,任由小白兔的红嘴舔着,舔着,舔着。
弗尼思对我说:“兔子有‘月精’‘月德’‘月视’之谓,有了它,亲老嬷嬷就好过那抱树无温的惊霜寒雀,好过那偎阑自热的吊月秋虫,好过那赤脚走在雪地里的饥肠辘辘的弃儿。她从兔子身上找到了寄托。瘦弱的她有了念想,有了牵挂,兔子的眼睛就是照着她往前奔的月光。”
有一天夜里,她正睡着,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点上煤油灯一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影影绰绰的灯晕里,他看到炕前伸出了一只兔子头。兔子的几根长胡子挓挲着,两只小眼眨巴着。原来是兔子掏洞,白天黑夜不停地掏,竟然掏到了屋里。兔子的爪子真硬。就为这个事儿,第二天我亲老嬷嬷又跪了半天,挨了孔老嬷嬷一顿拐杖,孔老嬷嬷让把两只兔子炖了半锅青萝卜。亲老嬷嬷吓得不敢看。老温端给他半碗兔子肉,她哆嗦着用筷子叨了一块最小的,刚贴近嘴唇,就“啊”地呕吐不止。
孔老嬷嬷不让她养,亲老嬷嬷像丢了魂儿一样,在后院里转,深秋后院的落叶没了她的脚脖子。孔老嬷嬷轻易不到后院,这里成了我亲老嬷嬷的乐园,来年春天,我亲老嬷嬷偷偷地把兔子井掏在了后院的西北角,又养了一对小灰兔,她把小井给用砖头砌起来,这样兔子就扒不动了。孔老嬷嬷从亲老嬷嬷脸上的笑模样里,又知道了养兔子的事儿,多亏那天孔老嬷嬷心情好,只骂了一句:“小死畜类,你养就养吧!可别把兔子屎给踩到门厅里。”亲老嬷嬷应着,抱起兔子亲了一口。
亲老嬷嬷曾经给我年轻的爷爷说过一个故事,爷爷那时也就八九岁,似懂非懂。弗尼思在我跟前,我就不用借爷爷的口,直接请亲老嬷嬷说吧——
“有一天,我看到公兔耳朵耷拉着,缩在帐子里。我傻啊,不知道啊,那兔子吃了半块地蛋和几块地蛋秧子。地蛋已经长出芽儿来,地蛋长芽儿有毒。兔子中毒,这可咋办?觅汉老温说,给兔子灌盅酒消消毒,灌上一盅,那兔子欢气了一天,可第二天,竟然连眼也不睁,死了。老温把硬邦邦的兔子放在磨盘上,开始磨刀,磨下的锈,染红了磨刀石,刀子磨得发亮了。他喊我找出一根麻绳,拴牢兔子的一根后腿,把兔子吊在磨盘边的小杏树杈上。我看到,兔子好像从树顶上爬下来,头朝下。老温先用刀尖儿挑开兔子后腿的关节边上的皮,刀刃儿触到了兔子的骨头,砰地响了一下。
“他沿着兔子的大腿内侧,通过腚沟,一刀划开,将四周毛皮向外剥开翻转,我捂着眼,从指头缝里看到老温像褪裤子似的,往下褪兔子皮,兔子皮往下卷着,卷到前爪,前爪也就这样褪下来。老温点着烟袋,吮吸了几口,又用刀子把兔子眼睛和嘴唇周围的皮儿一点点地剥着。整张兔子皮剥下来,毫发无损,没皮的兔子搁在磨盘上,白牙呲着,眼睛瞪着,俺不敢看,但又忍不住好奇地瞅两眼。兔子皮剥得很完整,摊在地上,血丝在兔皮那儿挂着。老温的大巴掌举起来,一下子就糊在了屋墙上。风一吹,兔子毛还动呢。公兔死了,天井里就剩一只母兔了,小井也不用了,母兔在天井里跳来跳去。有一天,我出来吃饭,我看到,母兔两脚跳到贴着兔子皮的屋檐下,母兔屁股贴地,盯着墙上的兔子皮,母兔一直瞅着,不错眼珠地瞅,胡须挓挲着,嘴巴在蠕动。老温看到了,用一根秫秸,把母兔赶走。
“赶走了一会儿,母兔又蹦跶蹦跶来到屋檐下,瞅着墙上,胡须挓挲着。有一日,天快下雨了,老温领着我到西岭去抢拾地瓜干,地瓜干已经晒了两天,都干了。我们刚刚把地瓜干拾完,装到麻袋包里,雨就哗哗地下来了。顶着苇笠、披着蓑衣进了家门,我一下子惊呆了:母兔蹲坐在屋檐下,仰头瞅着墙上,一动不动。雨裹着风来回地扇着,墙上的兔子皮被风掀开了一角,呼哒呼哒地拍着白墙,白墙上有了一道一道雨。母兔一动不动,挓挲着的胡须上挂着雨珠子,俺看到母兔的血红的眼,血红的眼里灌满了雨水,兔子毛让雨淋得贴着身子。我把母兔抱在怀里。可是母兔不吃不喝,半闭着眼,睁开的时候,瞥了一眼墙上。我摸上去,浑身发烫。几天后,母兔也死了。老温又剥了母兔的皮,两张兔子皮并排着,贴在墙上,像墙上的两个窟窿。我都不敢抬头看……”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